一
公元一九九三年,四川省彭山市江口古镇。
老人们说江口古镇是3000多年前的古彭族人的聚集地,所以一开始叫彭亡聚,解放后才定名为江口镇。江口镇历史悠久,木结构小青瓦房、汉式吊脚楼比比皆是,可是年轻的人们喜欢各色瓷面的现代楼房,所以多数旧木房早已人去楼空,锈蚀斑斑的铁锁紧闭着铺门,任随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喧嚣和尘土飞扬。深秋暮日的阳光缓缓的扫过江口古镇的东汉崖墓群及护卫墓群的梓潼宫的红墙,停留在桥楼子、横街子一带川南风味的木板店铺和仓房的屋顶上,那斑斑驳驳的如同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皱纹一般的历史感会顿时充满一个人的感官,江口的古老与神秘便由此经年不断。在古镇的背后,府、南二河奔波千里,又在此重新汇合成下段岷江,直奔乐山、宜宾汇入长江。两河汇流处,座镇观三江,江口古镇就像一个铁箍一样紧紧扼住两江的咽喉,所以人皆称它为:万世兵家之要地;千里闽江第一镇。
我当时刚刚到江口镇中学任教,学校是以前的大地主文雄狮的老宅,1949年建国后,文地主家被镇压,老宅变成江口镇政府,文革时期又被造反派占领变成当时有名的:保卫党中央红色革命司令部,文革结束后,政府就把这改成了镇中学。在江口镇大多数老房子都是青瓦房,一色的水青。唯有这文家的老宅是青砖尖顶红瓦,那红瓦不知是何种瓦,虽然年代久远,没有人打理,却依然红的眩目,和梓橦宫的红墙遥相呼应,造成一种奇异的画境。
然而现在这些高大的红色瓦房都变成了教室,一排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的长在房子前面,这些树大多为樟树,有的已经一个人抱不过来了,在这些樟树中间竟还夹杂这一棵苦楝,已经长得有三层楼那么高。我问看门的老未:“这么大的一棵树,啥时候种的啊?”老未楞了一下,歪着头似乎在回忆然后他缓缓的说:“种这棵树的人,现在不知道在哪呢!”我很好奇又问:“怎么,还跑了?”老未说:“你知道文雄狮这个人吗?”“知道啊,不就是江口镇的大恶霸嘛?”我说。“哦!知道就好,建国后他们一家被打倒了,文雄狮也死了,只剩下文家公子文九鹰和他的女儿,后来到了文革的时候,文九鹰又被揪出来批斗,后来这个人就没了?那时候谁注意一个地主狗崽子啊,跑了也没人追查,这棵树应该是他小时候种下的。”老未说到这里眼睛直直的,口中嗫嚅道:“亏了这树啊!要不是当年种下这棵树,你怎么还能活着?”我看看他,他似笑非笑的正在看着那颗苦楝树,脸上那道从眼角一直到下颔的深色疤痕微微抽动。我感到莫名其妙,这老头子犯什么癔病呢?他似乎回过神来,转头看看我道:“知道吗?这树是神树,会影响人的一生,你要好好对它!”我暗自好笑,老末有病吧!一个人的将来怎么会和一颗树有关系?就因为这树长得大?我这样想时,嘴角不免带出了蔑视的微笑,老未昏黄的眼睛怔怔的看着我说:“别不信啊!”。我心中微微一动,抬头向那树冠望去,干巴巴的树枝或粗或细的交织着,枯黄的树叶已凋零无几,黄叶落尽,只剩下满树的金铃,夕阳照射下,金光闪烁,极为耀眼,阵风拂过竟然叮咚作响,宛若仙乐。
学校很快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无外乎是一些无聊的事宜,最后学校的方主任宣布安排了我的宿舍——从东头数第四间,我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按这里的规矩东为上,校长和主任分别站在第一和第二间办公室,我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伙子,竟然给安排到四办公室,我怎么能不感到惶恐呢?别的老师会怎么想我?于是我赶紧站起来道:“主任,我在那不合适吧!我想我还是尽量挨着教室近点吧,也方便学生。”方主任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和坐在旁边的苑校长小声说了几句话,便道:“小张啊,你是我们学校来的第一个本科生啊,你就占四宿舍,就这么定了,这也是学校对你的重视嘛!”我无话可说,只好慢慢坐下,那时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我扭头向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色旧西装的男人正在朝这边看来,这人大概四十多岁,脸色焦黄,发须杂乱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见我看他,嘴角撇了一下,头便转到别处去了。散会后我拿着行李来到办公室,这是一件大约十六七平的屋子,一个靠在西墙上,一张单人床放在北墙,书桌邻着门放在南墙的窗子下边,这房间应该好久没人住了,到处是灰尘,我赶紧放下东西打扫起来,撕下墙上糊着的旧报纸,突然从里面掉下一张女孩的照片,我好奇的拿起来看,照片中的女孩一身白衣站在一块石碑的前面,面容姣好,削瘦,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肩上,一双大大的眼睛虽然在照片里却也流光溢彩,我突然有恍惚起来,仿佛这人很熟悉,这是谁呢?我抬起头,猛然看到窗前站着一个人正在死死的盯着我,“老末?”我惊魂未定道,“你干啥呢?”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事吗,老未?老末却并未说话,呆呆的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张照片,”扭身走了,只留下了一个佝偻的背影。
我从此在四宿舍安顿下来。坐在办公桌前我发现窗外正好是这棵苦楝树,不自觉的便望着这棵苦楝树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