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末的一回,那个孩子也是这样立在夜中,破晓时离开。他是我的徒弟月光。
月光是断浪云游时遇到的漠北故友的遗孤。自断浪也离开之后,他又失去依靠,我见他年幼,便代为照顾起了他的日常生活,又时不时的在功夫上指点一二,自此他便尊我为师。但我只给他讲习兵法,并不传授地府心法,而是荐他入了五庄观。地府太艰难了,五庄却是无所不适的万金油,又恰有轻寒这个深味五庄奥义的前辈在侧指导,他很快便在同一批的后辈里凸显的出类拔萃。
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完全不懂得收敛锋芒,更何况这光芒并不是他自身的,大半是缘于他是我的徒儿,又得到轻寒的教授。别人巴结奉承几句,或是切磋中有小小领先,他便洋洋自得起来,无意中便在同出一门的流光心内种下了刺,闲聊中与我抱怨起月光来。
流光与取月正是一伙,这拨新人并不可小觑。平日里我可以放纵潦倒失态,但凡涉及到正事,我总是谨言慎行,眼里便容不得这个张扬的徒弟。我敦敦教导,希望他能沉着稳重,可是沉稳如那时的江南姐,最初都是盛气昂扬的呢,我自然是在对月光的心性诱导上失败了。只求哪一**惹出事来,不要殃及自身便可。
这一日终于是来了,是来年开春的英雄大会。其实月光那一日所为,相信比起取月等人日后所为,委实是不算什么,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我也已经忘记他究竟做了什么,得罪了当时的权贵,而他再也不欲与之共存在南国武林。
若是从前我在南国人马之际,倒或许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可是那时我不过空负盛名,背底下并无团队支撑,众人尊我一声晚儿姐,不过是面子上过的去,我一贯自知知人,若要强行出头,无异于自取其辱。
既无力驱逐他人,便只能放逐自己。
他要离开。我那玫瑰含刺带笑,蔷薇妖娆缠绕的庭院外,他虔心跪拜着,倾情一诉他这几年来对我暗生的情愫。可是清河是这样一个人,你同他恋过,便普天下再没有情话可以入耳了。
我完全没有多余的感情来分割给这个少年,或者聪敏如我,怎么可能毫无知觉,我只能佯装不知罢了。不然还能怎么样,难道要与这孩子上演一场师徒畸恋,那是爱惜羽毛如我万万不允许的。
他就那样直直地跪立在夜中,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和鬓角。我亦是一夜没睡,掌心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不知是喜是悲,该送该留。喜的是从此再没有一个顽劣的徒儿需要我匆匆地赶去为他平息事端,悲的亦是从此再没有一个顽劣的徒儿需要我匆匆赶去为他平息事端;他是不适合南国武林的暗流迂回的,我或许该送他离开,可我怎知他又是否适合在漠北的漫天黄沙中据地为王,若是在那里有个三长两短,我怕我只够赶去为他收尸了。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层窗纸,伴着摇曳的烛火,沉默相对了一夜。破晓时分,他朝窗前叩了三下,支起身离开,蔷薇一朵一朵像灯,照亮他的前路。
我们都是被放逐的人呢,我负手浅笑,越行越远。可是这一片土地,有一日我终会回来。不同于往日的沉静,我眼中有决绝的光,嘴角亦带着杀戮的意味。已经见到了要见的人,我便离开了漠北南下中原,在中原隐姓埋名地居住了下来,钱财物资早就在之前欲和轻寒一起离开时准备好了,我只需混迹在江湖人士里,多方观察与学习便可。
和十四岁那年惘然的我不同,再次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已经驾轻就熟地知道自己要如何做,何时该隐匿,何时该出彩,早起的鸟儿固然有虫吃,早起的虫儿却也会被鸟吃呢。
就是在这样的不动声色里,我已然习得了原先南国所没有的中原武功,也发现中原武功固然更为精辟,但整个武林武学氛围死气沉沉,空有武,却不懂术。众人除了惟云逍遥游马首是瞻,一点自己的主见也无。而云固然家底深厚,但一个从来一帆风顺的人,哪里及得上我们这些南国武林白手起家,厮杀出来一片天下的人心思缜密,以及——满腹阴谋呢。
浅笑,心下的思谋连自己都要为之惊骇,我并不是存了善意来到这里的。一点温度也无地望向演武场上挥斥方遒的云逍遥游,有朝一日,我定要让这个中原武林换血大清洗。
然而那是为什么呢?静心的时候,心里会有一个声音细小地问,这个中原,并无得罪你的地方对不对?可是我没有时间去听从内心的声音,我只知道,这个世界加诸我的,我要还报给这世界,至于对象是谁,我并意。双十年岁的朝颜向晚,内心是连一点点善意也无,惟有利益二字。谁有价值,便向谁靠拢,至于那些无价值的,真正是恨不得踩踏了去。
但是还是笑笑的,看起来和善的对待一切人,这个世界藏龙卧虎,就如同自己当年,由半城领入江湖的时候,并没有人料到会有后来的我,也就对我没有少过刻薄。但是我不是最后一个个都还报了么,偌大南国上下,又有谁敢再对我说一个滚字。
每个人都有无限的可能性,我便是要在连他们自己也未曾发现的时候,先行拉拢了人心。
人的际遇真是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