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容深将离婚协议书交给沈姿那晚,深圳南港的月色,出奇得美。
她拎着一个水壶,从天台外浇花进入,正巧周容深穿过长长的庭院,直奔屋内来,不留意被一簇延伸出的枝桠勾住了袖扣,她笑着迎出去,为他解开,他看了一眼那绿油油茂盛的树冠,“长得更大了。”
她说是呀,买来才是一棵小苗,我养了四年,虽然常不在深圳,可保姆打理得很好。
他不再吭声,进入客厅脱掉警服,随手交给她,目光在每一块瓦石上梭巡。这屋子很冷,比外面的温度低了不少,墙壁悬挂他们的结婚照,那年相馆还简陋,颜色也不十分好,他穿着黑色西装笑容平和,她偎在他肩头眉目格外欢喜。
仿佛从这一刻起,便注定这场婚姻,是男强女弱貌合神离的悲剧,她得不到他十成真心,她却仓促付出了全部。
保姆端来一杯茶水,撂在茶几,“先生,夫人时时刻刻念叨您,盼着您,昨儿才学了一道瓦罐菜,不如您明天早些回来,尝一尝。”
沈姿斥责了句多嘴!推搡保姆下去,脸上却笑着,保姆躬身离开,她转身看他饮茶,“你口味清淡,蒸菜你一定喜欢。”
他未曾想好如何开口,随意应付,“新学的吗。”
她点头,“你忙起来顾不上吃,胃口都熬坏了。”
周容深饮茶的手一顿,这话何笙也常说,送他离开说,迎他归来说,他不觉婆婆妈妈,也不厌烦,反而有趣。两月前他出差,她竟偷偷在行李箱内塞了几个食盒,食盒内是她做的菜饼,煨了糖的枸杞,还有一些煲得嫩白的骨头,字条上写着:放入锅中兑水加枸杞,可以喝几碗汤。
他哭笑不得,也照着做了。
果然那几日,他胃口一点不痛,比杏花满坡的三月之春,还要温柔暖和。
他失神之际,沈姿坐下他身旁,握住他的手,“周恪上周做一份四年级的数学卷,竟考了一百分,老师说他天赋很高,让我们培养他奥数。”
周容深拿杯盖拂了拂水面,将茶叶末驱散到边缘,“是不是太早些,他还小。”
“不小了,他两岁多就能识字背诗,现在可以一跃三级,受得住。”
周容深淡淡嗯,“你做主。”
她又和他说了许多琐碎的事,从周恪,到她自己近来的身体,到往后几日的天气,津津有味滔滔不绝,熬过漫长年头的妻子,永远不知丈夫多么厌恶生活的七零八碎,抗拒围城中一成不变的平淡,她们一味以为的亲密,早是男人食之无味的鸡肋,被婚姻的无趣磨掉了激情绚丽的棱角。
周容深沉默从头听到尾,毫无波澜,毫无兴致,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何笙千娇百媚的脸孔。
他很清楚,这一年多,她心中最深沉最贪图的渴望。
他更清楚,自己对她一再堕落,一再贪迷,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从不对她讲,她偶尔委屈,泪眼朦胧问他,除了情妇,她还算什么。
他注视她许久,直到她失了耐性等,松开缠住他衣领的手,他都没有吐出一个字。
他爱了不该爱上的女人,也动了不该动的情肠。
天下权贵谁都可以忘乎所以,唯独他不能。
可天下谁都克制住了自己,唯独他没有。
他将茶杯放下,盯着沈姿扣在他手背的五指,“我们结婚多久了。”
她一愣,从他冷淡的眼睛里,沈姿看到了一丝崩塌的东西。
这崩塌令她无措。
她强颜欢笑,嗔怪抱怨,“周恪都七岁了,瞧你这记性。”
她重新为他蓄满一杯热茶,惋惜念叨,“我始终想为你生个女儿,可惜我身子调养不好,这成了我心底的遗憾。”
她偏头看向面无表情的他,“你是不是很喜欢女儿。”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沈姿莫名的开始发抖,生怕他讲出什么,急忙说,“你再等等,我就算赔上性命,也会让你高兴。”
周容深隐隐蹙眉,皱在一起的纹路越来越多,交叠越来越深,他这样的挣扎,这样的矛盾,他懊悔于当年,他爱她很少,却仓促娶了她,他倘若再坚决一些,固执一些,便不是如今的模样。
他打开公文包,从外面夹层抽出两张纸,密密麻麻的黑体字,沈姿根本不敢看,她躲避着,抹了抹脸,“我去给你放洗澡水,要不要再吃点宵夜?”
她仓皇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粗糙的茧子,他磨得她有些疼。
她紧咬嘴唇,知道自己错了。
那两张纸终究,还是无声无息推到她面前。
“你看看,哪里不够,你怎样添注,我尽量满足。”
她单手颤抖,拿起那冰冷的协议书,角落处烙印周容深的签名,他的字迹始终这样好看,孔武有力,仿佛笔尖穿破了纸张,她涂抹许久,依然清晰刺目。
还是逃不过。
他是多霸道的男人,他决定的事,她怎么更改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