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无法唤醒他自己。
夜深人静时,他回到曹府,一言不发在阳台上坐到第二日天亮。
早晨保姆下楼,被他吓了一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兀自沉默。
“曹先生,我昨儿看日历,今天是您四十九岁生辰。”
曹荆易微微动了动。
沙哑着嗓子说,“是吗。我不记得了。”
“老爷在五年前就催着,您该娶妻生子了,曹家到您这一辈,都无后了。您可要抓紧了,难道一个入眼的都没有吗。”
他猩红的眼睛看向窗台投射进入的一缕阳光,曹家绝后了。
他连点这人之常情,人伦天道都没有顾及。
他沉湎在何笙的诱惑中,痴痴傻傻上了绝路。
保姆沏了一杯热茶递给他,他还没来得及接过,玄关的门铃忽然响起。
他手一僵,仿佛预料到什么,无比平静看向那扇门。
保姆蹙眉嘟囔是谁这样不懂事,来得这么早。
她放下茶盏,匆匆起身去开门,外面的人像是一群活阎王,二话不说闯入进来,两名持枪武警对准客厅,为首站立穿着黑色制服,佩戴国徽的纪检委委员,阵仗非常庞大,足有十几人,看得出是指派了最高规格,也算给曹家极大的体面。
保姆被吓得脸色煞白,她语无伦次问着是什么人,怎么在曹先生面前如此撒野。
那人没有理会,而是伸手推开她,径直走向阳台,在距离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住。
“曹公子。”
男人笑得诡异而阴森,“您该和我们走一趟了,老首长可是等着您团聚呢。”
其实周容深到达北京那一日,刚下飞机他便收到了消息,曹荆易以为他去见父亲,用曹柏温作为压迫,逼自己撤手,因此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线人来报,他进入中央纪检委大楼,再也没有出来,他才恍惚明白,他大约是败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视权势为性命的周容深,亲手毁掉自己的政治生涯,来和他做最后博弈。
他这一生屡建奇功,经他手的灭门血案、走私大案、卖淫案、贩毒案、爆炸案、黄金大劫案、无一失手,全部侦破。
他赌注他能拿出的所有,上面怎能不买他面子。
瞧,这一群痴情的男人撞在一起,两败俱伤,最后赢家,到底还是那头华南虎。
曹荆易低低笑出来,笑声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晃动,他并不慌张,也不痛苦,他只是觉得有趣。
他等这一天,也等了太久。
他面容平静而温和,在笑了不知多久后,才抬起头看向包围住这间房屋的纪检委与武警,“等我喝完这杯茶。换一件衣裳。”
他稍稍停顿,“能容我这点时间吗。”
几名委员互相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挺拔昂首,姿态神圣矜贵,走向客房,特警跟上守在门口,亲眼看他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一名委员将茶水递给他,他说了声多谢,细细饮着,不慌不忙,风平浪静。
直到茶水喝完,武警要架住他离开时,他抬起一只手,避开了他们的胁迫,对着门后一方镜子,从容整理自己的西装,领带,只可惜他没有时间刮胡子,没有时间梳头,就这样满身倦意。
他随口问,“能让我见一个人吗。”
男人说你在广东还要待一段时间,这期间如果有人探视,当然可以。
保姆此刻终于明白曹家大势已去,这艘辉煌航行了半个世纪的船,坍塌了,覆灭了。曹荆易将有去无回,她哭着跪在地上,磕头为他送行。
他缄默不语,走在这群人的最前面,一步步踏入阳光深处。
何笙接到消息是在第六天,从曹荆易秘书口中。
乔苍恰好到广州应酬一位香港的大客户,她坐在鱼池旁,捧着钵盂,良久没有吭声。
秘书生怕她拒绝,他将上半身埋得更低,几乎要低入地上。
“乔太太,这一面之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二面了,曹先生再十恶不赦,法律会惩治他,您…”
何笙丢掉钵盂,起身进了屋。
半个小时后,她坐在车里,司机驶上一条最近的公路,赶在黄昏日落之前,抵达珠海市局隶属的关押所。
途中颠簸,她下车便蹲在树根底下吐了个天翻地覆。
秘书打点好一切,将她搀扶进接见室。
她歪倒在椅子里,脸色灰白,没有心思数她等待多少时间,只是在无边无际的低落感伤、麻木死寂中,透过那扇长长的澄净的玻璃,看到缓缓走来的人影。
两名警察控制着曹荆易,抵达铁门外,开锁进入,他倏而停下。
隔着遥远的空气,他的疲倦与沧桑,落入她漂亮的眼睛里。
他不知为什么,他这几日算了自己最后的结果,算了他一路走来做过的每件孽事,他都没有动容,没有畏惧,却在何笙出现这一时,他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