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少苍安然享受阿拉耶识的示好,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几杯酒,夹了几筷子酱牛肉、干煸鸭丝,最后把盘中的明虾都吃光,确保一口菜也没给阿拉耶识留下,才故意冲阿拉耶识打着嗝——大蒜气息夹着酒气——差点没把阿拉耶识熏翻过去。看着阿拉耶识明显有些呆滞的笑容,赢少苍忍不住窃喜,觉得胸中那口恶气也散了许多。刚才他见阿拉耶识竟然因为他稍微来迟就要和奴婢们分食菜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以他天子之尊,天下哪个敢如此待他?那些后宫嫔妃为了争取他临幸,莫说招宫人瓜分给他备的御膳,哪怕菜肴都放馊了妃子们也不敢先吃一口。她倒好,明知他为国事已经好些日子没正经用膳,竟然说他耍大牌?还说什么地球离了谁都照转?虽然不懂中国这些词儿,但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好话。这个天巫狂妄无礼,得闲定要让宫廷司仪治她个不敬之罪!
不说嬴少苍暗自计较,被喷了一口酒气的阿拉耶识腆着脸道:“今日这些小菜,陛下可还满意?”
嬴少苍大方夸道:“不错,比御膳房做得合朕心意。”
“谢陛下夸奖。日后我经常做菜送给陛下,可好?”阿拉耶识笑眯眯地注视心满意足的秦皇,一副单等鱼儿上钩的表情。
宴无好宴,秦皇早就料到阿拉耶识最后有所图谋。吃也吃了,他索性不再绕弯子,伸个懒腰露出餍足之态,“赴天巫的鸿门宴不容易呀。你有何事尽管直说,只是要朕放你出宫却是万万不能。”
“要让阿拉耶识留在宫里也不难,只要陛下取消了祈雨祭天大法会,我就在巫殿里和南蛮巫师一起守护陛下,为秦国甘效犬马之劳。”
“取消祈雨大法会?”秦皇嘲笑阿拉耶识,“天巫痴人说梦罢!不祭祀,何来风调雨顺,诸天神灵如何保佑我秦国生民?”
愚昧!阿拉耶识反问:“陛下之国号称始皇一脉,可知秦国蜀太守李冰父子都江堰筑堰宝瓶口分水,使西蜀大地再不受洪涝和干旱之灾,百姓耕种再不靠天吃饭。兴修水利、引渠筑坝才是农事根本,与诸天神灵何干?”
阿拉耶识此番话说得秦皇心惊,他诧异天巫竟对中土之事知晓如此之多,看她年纪分明十五六岁,无论如何也不该有这等见识。难道她真有通天彻地之能?他沉吟道:“此一时彼一时。李冰修筑都江堰尽占天时地利,且李冰父子本有治水特长,积两代之功方成。现今我后秦开国不过十数载,连年战乱天下大势未定,少有功夫修养生息。况且后秦国土大半为农牧之地,犬戎、东胡、氐羌、匈奴等族习惯逐水草而居,朕要让他们定居下来从事农垦尚且千难万难,谈何治水?”想起蒙灌等人推行牧田法受阻,赢少苍刚刚和缓的脸色又起阴霾。
对于封地制度的牧田法,阿拉耶识从信王嬴允直口中有所耳闻,那是一项将游牧文明转向农耕文明的先进举措,阿拉耶识也因此评价秦皇赢少苍有政治家的远见,帮信王破案也是看在他是秦皇左膀右臂,不欲使一个锐意改革的皇帝折翼之故。
此刻,阿拉耶识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气息:秦皇赢少苍不是不懂得水利的重要,他最优先解决的事情是犬戎政治集团落后的治国观念。对于牧田法的推进犬戎贵族多方作梗,兵权不在赢少苍手中,他的改革只能半途而废;他的皇位其实也并不稳固,全靠他积南蛮巫王之威弹压群臣。他既是巫王,焉能容忍萨满大巫祝领受祭天的神权?萨满教是东北亚、中亚游牧民族的原始宗教,和华夏人信奉的诸子百家之学相异,赢少苍有一半的华夏血统,内心倾向于华夏正统,他那日当着大巫祝的面对他门下弟子喊打喊杀,分明是拿我做了由头打压大巫祝。是了,是了,这出祈雨祭天定是犬戎人的主意!此举可以昭告天下,只有萨满大巫祝才真正拥有和神灵沟通的权力,南蛮巫王纵然威风也只能俯首于神明,这将动摇赢少苍的权威。如果祈雨成功,一切荣耀归功于大巫祝;即或失败,如果换了我是大巫祝,我会说秦国失去上天眷顾乃是君王施政不当,强行将萨满神灵的子民驱赶出牧场的缘故。
左右都是吃亏,赢少苍难道就甘心引颈受戮?
阿拉耶识分析秦国局势已然出神,浑未听见对面的赢少苍叫她名字:“阿拉耶识,你怎么了?”
眼前秦皇的五指晃动,阿拉耶识才收回纷乱的念头,直愣愣地问了秦皇一句:“你甘心吗?”
“什么?”赢少苍脱口而出,完全没在意阿拉耶识没有用对皇帝的敬辞。
阿拉耶识正色看着赢少苍,认真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不需要杀三千人牲就能够让老天下雨,你愿意试一试吗?”
赢少苍错愕之下没有说话。
“我说真的,你难道真的忍心看着萨满巫师屠杀那些罪不至死的囚犯吗?活人祭祀在商汤之后就被历代帝王废止,就算你祈雨成功,天下人也会说你是个双手沾满人血的暴君。”
秦皇赢少苍脸色遽然间十分难看,脸上火云纹因了愤激的缘故越发鲜亮,好似热血在里面流动,他攥紧拳头,手中酒杯啪地被他捏碎,碎片扎进手掌,鲜血终于从这里找到出口滴淌在桌上,火云纹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