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头发还没干,怎么就束上了。”周祁散开苏锦六头上的发带,探身拿过梳子,试探道,“我看方才师父好像推了你一掌……出什么事了吗?”
苏锦六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我说话顶撞了。”
他微微低下头,周祁正梳着的一缕头发便从梳齿间落了下去。
周祁伸出手扶住苏锦六前额,将他的头往上抬了抬。见他眉间有些落寞,便开口安慰道:“你既然按照要求去做了,还完成得那样好,师父临王那边都夸耀了,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另外,是非自在人心。你自己觉得怎样好,便怎样做就是。在凌霄里,只要能办得第一件案子,便是成年的标志,你这次案子或许血腥了些,但也是算为以后开了个头。江湖里生生死死,打打杀杀,终究都是这样的,前一瞬落的血再多再浓,下一刻一场雨一刷,便什么都没有了。”他轻柔地为身前的少年梳着那一头浓密的乌发,满意望着镜中少年英挺的容貌,“咱们十六本来眉眼就生得好,这鼻梁又直得如同斧削一般……再过两年,更会多些男子气概。面容成熟了,心也要硬一些才是。”
心硬起来,情义又往哪里搁?
“我只是觉得,这次下山之后,世界变得有点不一样了。我心里想的那个世界,好像和现实里的世界不是同一个。”苏锦六轻声道。
当初三师姐没有回来,他要下山去找,可是师父不让。从那以后,三师姐的名字也好像从这世间消失,谁也不许提起。他那时不解,愤怒,怨怼,不知为何师父师兄这样冷血,明明那是亲如儿女的徒儿、朝夕相处的同窗,不见了便不见了,毫不在乎。
现今想来,是因为忌惮权贵吧。七年前,就算临王那时不过只是一介外戚,背后的东乾,却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一直在心中视作荣光的凌霄,一直高高耸立在江湖里的天下大派,好像也逃不过朝堂权政的风云。
“为天下正道,为世间除妖邪。”这句他曾经在心中念了千遍万遍的话,曾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的大树,突然就好像失去了脚下的土壤。
周祁不知道苏锦六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只当这是下山一趟长些见识后不痛不痒的感叹,因而依旧安抚道:“都是这样的。你想啊,你站在山脚看云,和站在山顶看云,看到的究竟是不一样的。人越长越大,要想的东西越来越多,看见的自然也必须是越来越多了。”
苏锦六将桌上的镜子倾了倾,正巧看见周祁给他梳着头发的手停了。
“哎呀。”周祁轻声叫道。
“怎么了?”
“你这居然白了好几根头发。”周祁细细拨弄着他头发,将那几根白发仔仔细细分开,抓住他的手摸去后脑勺,将那几不可察的几根头发递到他手指间,“喏,自己看看,拿好了啊。”
苏锦六不为所动:“拔了吧。”
周祁斥道:“白头发拔一根长十根,哪里拔得。”
“你不动手,我就自己来了。”
“你可别,你一拔,估计那一块黑的白的全都薅了。”周祁拗不过他,又从他手里将头发接过,“忍着些啊。”
苏锦六不以为意地笑一笑。
周祁自那一小缕白发里先取出一根来,搁在右手手背上。左手手指绕着圈,将剩下的绕成小束,夹在虎口里。右手一翻,将那根单独的捻好,沿着轻轻一捋,滑到发根,轻巧一使劲,便将那从头白到尾的长长一根扯了下来。
“你就是平日里想得太多,才得了少年白。”周祁将那头发递去苏锦六手里,又去拔他剩下的,“我记得饭堂里还有上次榨油剩的几包芝麻,改日要了来磨了粉,给你泡着喝。不然按照你这速度,一头头发不知几时就要白完。”
苏锦六看着手里那根白发,胸中忽然一个震颤,转头去看肩上搭着的头发。
周祁忙道:“唉,别动。”
苏锦六轻嘶一声。头发还被周祁拉着,头皮绷得有些刺痛。
肩上的头发,明明是乌黑一片。可他脑子里却觉得,那应当是银白的。
他更是疑惑看着身前实木的书桌——桌子明明这么硬,胸口方才传来的那阵柔软触感,怎么回事?
耳边隐隐约约响起女子的轻笑:“我说,你是不是站得离我太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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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
她轻声地呢喃。
“镜子。”
她在小小的房间里四处游走,目光逡巡。
“镜子。”
一封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休书静静躺在桌上。
“没有镜子啊。”
明明从前有那样多的镜子,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像影子一样,无时无刻,看着自己,跟着自己,一举一动,都收在镜子后头的那双眼睛里。
可是现在,它们都消失了。
她遗憾地抿抿唇,转身回去床上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