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渠永远都无法忘记,自己赶到都城时,落入眼前的那抹暗红。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朝代更了又迭,诸国灭了又兴;哪怕当年三分天下的灵矶、未池、楚壑,早已成为历史中的一抹飞灰。
他不敢忘,他不能忘。
那时他一路绝尘向着都城而去,心中唯余一丝希望,便是见她最后一眼。空气里的血腥味带来钻心刺痛,滚滚浓烟将他的满眼热泪烧干。终于望得都城城门,他跌跌撞撞地下马,只见残刀断戟散落一地,篝火熊熊,黑烟遮天蔽地,残破军旗上,苍劲的“雪”字依稀可辨。城门底下,苍雪军的将士尸首堆积成山,鲜血淌成河流。
黑鸦在低空盘旋,伺机啄食已经腐臭的尸身,鬣狗三两成群,狂乱撕咬着断臂残肢。
城墙上,一支暗红的骨架斜斜地立着。一只秃鹫停去骨架肩膀,低头啄食着肋骨上已经所剩不多的腐肉。
遍地哀鸿。
江渠慌乱地扯过地上一个奄奄一息的将士:“将军呢?你们的将军呢?江凝光呢?”
将士睁着一双眼,空洞,迷茫,悲戚,绝望。
“将军?”将士干裂的唇翕动着,“将军……将军在城墙上……”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臂,“三天了……他们就要放她下来了……”
江渠顺着将士的指尖抬头望去。
秋风瑟瑟,带着火星的灰烬盲目地飘飞。
有什么东西从城墙上翻滚着落下,惊起一声凄惶号哭,穿透耳膜,撕裂心肝。一个纤薄身影在这暗沉的天地间飞奔,奔向城门,像要将那破碎的身躯接住。
晚了,晚了一步。
那个暗红的影子从他眼前呼啸着坠落,摔去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残破不堪。
只在一瞬间,天崩地裂,无止境的暗夜倾倒一般彻底降临。
他的世界里,从此再无光亮,唯剩漫漫长夜与无尽等待。
“我已在她的魂魄上做了标记,等她转世投胎,再世为人,你二人仍可相见。你若想等,我便将你的魂识封存起来,待有了她的消息,自会告知于你。”流火说。
他木然道,好。
他等她,等了好久。久到他以为,她是不是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了?
流火却告诉他:“未池战胜灵矶后,安定不足十年,西边便有一个无名小国异军突起,不足一月将未池举国倾灭。有传言说,是江凝光将军带领十万阴军铁骑,从地府扬旗归来,含恨将未池一夜踏平。”
他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又多么希望这不是真的。他知道她是个有仇必报的性子,踏平未池,他也相信她做得到。她是将军,杀伐无数。对于故国,她是功臣,可是对于死在她刀下的众多性命而言,她是恶煞,每一滴鲜血,都需要尽数偿还。
这样,她转世的日子,便是更加漫漫不可期。
终于知道她再世为人的消息时,时间已经晃晃悠悠过去四百年。当年的故人自是一个也不见了,他暗自担忧着,她还记得他吗?她有了新的人生,还会愿意与那样痛苦的往事纠缠吗?槐树下含笑静坐的她那样温婉娴静,又哪里还有曾经那个巾帼武将的一丝模样?
满心的失望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安慰自己,她记得江渠这个名字,便是很好了。哪怕她认不出他来,他也很满足。何况他没了肉身,早不复当初的容貌。
她却果真记起来了。
他喜极而泣。
可是她说,难怪自己生来便与旁人不同。难怪自己生来便被道人称作女煞,空有一身与生俱来的法力,却因为前世而来的罪孽缠身,不得修道。
她说,她记起了那些事情,也体会到了那些情感。可那些事情虽然存在在她的记忆里,却不是她真真切切经历过的;她也许爱过他,但那也只是曾经。就算他还爱她,等着她,可他们终究隔了生死,不是一路人。
她说,这辈子,她终究已经不是江凝光,而是海凝。
旧时梦虽好,难以赋深情。
她看得那样清楚,脸上的神情那样果决,就像当初脱下嫁衣、披甲上马,都未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他明白她的爱是真切的,是深重的,这一点,他从来不曾质疑过。
只是造化弄人,而他无能为力。
那便这样罢——
他的爱情绵延四百年,也终于要落幕了啊。
“你在这树下从天黑立到快要天明,此刻也该动一动了罢?”
背后忽然响起戏谑笑声。江渠蓦然一惊,回过头去。
见是流火,便微勾起嘴角笑一笑。
流火将他的疲惫收进眼底,不动声色缓缓走去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
“你这时候应当怪我。”流火眯了眯眼睛道,“等她转世,原来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有什么好怪的?能见到自己死后几百年这世间的风光,我感谢你还来不及。至于她么……遗憾是有的,然事已至此,我也满足了。”
流火沉默半晌,忽然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