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六一身轻功确实了得。
流火中了坠钟散,此刻正是毒发最猛之际,整个人软得像一滩烂泥,他也能轻松抱着她飞个几十里,脚尖自屋檐树间滑过,轻飘飘不留一点痕迹。只是他身姿虽然矫健,却是个没头苍蝇——这满山密林欺他是个生人,将地面笼得严严实实,让他全然不知如何下脚。
流火前一刻还在喊“谁他娘的要他救”,下一瞬便跟个软脚虾似的被这人掳了,怎么都觉得心中烦闷。此时被空中劲风一吹,倒清醒几分,力气也回来两三成。她昏昏沉沉睁开眼,看见这人顺畅的下颌线,伸手便掐住他脖子:“放我下来。”
苏锦六正在全神贯注找落脚点,冷不防被这一掐,脚下的气差点走了道,整个人往下掉了好几丈。好在他反应够快,及时稳住,顺势瞄住一株高树,脚尖一点树梢,又借上了力。流火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吓了一大跳,原本掐他脖子的手收得更紧,若不是她现在没什么力气,按这势头,简直能把他脖子掐断。
救了美人,美人还不感恩。这事要搁老九身上必是好一番调侃、软硬皆施,须得把美人调侃得面飞红霞、乖乖服帖,可苏锦六却是个嘴上没浮话的,唯在心里默默念上一句“你便掐吧,大不了两个人都摔死算了”,手上反倒使了力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
可他怀里的这个,却是个不解风情的大魔头。此刻整个人都是晕的,倒还匀得出力气来骂人。
流火向来是在三教九流间混日子的,在轩堂上镀过金,也在市井里滚过泥,听在耳朵里的浑话多了去了,此刻意识不受自己管束,骂起人来更是没个顾虑,起初是斥苏锦六咸吃萝卜淡操心,惯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又骂蒋尹是个从内坏到外的蔫耗子,最后把凌霄上下叫得上名字的都问候了一遍,直问候得苏锦六面色铁青。
同时他也有些讶异——凌霄中人,她竟识得那样多。转念想到她曾对他说过的话,既然曾与凌霄有过极深的过节,那么自己初出茅庐便被她盯上,或许并不是简单的试探,而是真正起过杀心。
可是她毕竟没有杀他。
苏锦六想,流火对他百般疏离的一万个理由里,定有一多半是关于凌霄。可他不过一个刚出师的年轻弟子,与那些江湖恩怨哪里沾得上一点边。他承师凌霄,又在子栖山中长大,心中自然感激师门恩德,却也并不一味唯师门马首是瞻。他看似不理红尘,一头埋在武学修道之中,大家都说他虽年纪轻轻,心却好像已经老成山中仙人。可不知为何,他心中却一直有一根弦提点着:他生自烟花地,有朝一日,自要回那烟花处。或许四处闯荡、天涯为家,而凌霄并不是他应该依靠的归属。可这个想法这样不忠不义,他唯有隐蔽藏好,对任何人也不敢吐露。
兜兜转转许久,苏锦六终于瞥见一处平地。他摇摇头屏退那些脑子里编排出的滔天恩怨,飞身下去那处。
毕竟现今解了流火的毒才是头号大事。
苏锦六轻巧落地,盘膝坐下。坠钟散后劲极大,此时饶是流火也骂不动了,安安静静地倚在苏锦六怀里,眼睛安稳地闭着,往日的神采飞扬不见,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份乖巧来。苏锦六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一时间倒有些不适应,下意识躲闪一般挪了挪身子。他这一动虽轻微,流火却蹙起眉头轻哼一声,似是蹭到了伤口。
苏锦六知道再耽误不得,心中说声得罪,将怀里的人从头到脚审视一番,发现流火身上被穿天链伤到的口子不少,却只有脖子上的伤口最深,恰好也只有这处方便苏锦六上药。他解开流火缠在脖颈上的布条,见伤处一片血肉模糊,触目惊心,当即从怀里取出从蒋尹那顺来的解药,涂去伤口。
他平时摔打惯了,涂伤药要么马马虎虎、打个幌子糊弄下十分婆妈的周祁,要么干脆任伤口自己结痂,这一下手不大知轻重,加之药敷上去本身便极为刺人,流火纵在昏迷中,呼吸也急促起来。正是炎夏,她本就穿得轻薄,此刻铺上一层薄汗的胸口起伏不定,加之正午刺眼的阳光照上雪白肌肤,一时竟让苏锦六不自觉地移了目光去。
苏锦六觉得有些眩晕。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挪开——毕竟不是那柳下惠,再看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哪知这一挪,竟对上流火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的眼睛。那眼睛明明无喜无怒,苏锦六却被吓得快要一个哆嗦,差点把怀里的人一把抛出去。
流火白这一惊一乍的兔崽子一眼,手肘撑住地面便要起身。
“你别动。”苏锦六忙道,“坠钟散药效还没散,一动就会晕。脖子上我已经上过药了,你既然醒了,就把其他伤口也处理一下罢,我……我不看便是。”
他红着脸别过头去,默默把右手里的药瓶递去身前。
药瓶很快便被接走,衣料簌簌声传入耳际,苏锦六更小心地往后仰了仰身子。
“该看的不是早就看了么,有什么好装的?”流火的口气听起来极不在乎。
苏锦六想起那日小院中的情景,不由得有些黯淡。
是了,她哪里是在乎这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