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流火自崖上跳下去,不出意料地摔折了一条腿。
对她来说,有些疼。但不是什么大事。
持灯在路边寻到她,见她一副狼狈样,嘟嘟囔囔道:“本来已经叫了海晚来救你,你倒好,一点也不争气,搞成这个样子。”
流火笑一笑:“要把对面那人的心弄死,不损上自己几分,哪有那样容易。”
持灯在她身旁坐下,替她将腿缠好。犹豫半晌,还是道:“姐姐你这又是何必。他虽是凡人,逃不过生死,但我也是说过的,他身在凌霄,只要愿意,便可以修仙,纵使最后或许并不能真正长生不老,总也可以很长久。我看姐姐你也是真的动了几分情意,不然要说真不喜欢,看你对录渊那样疏离客气,一切也都可以明了了。就不能欣然接受,非要搞得两个人都这样痛苦才好?”
林间鸟声啁啾,晨光清澈,流火的侧脸看起来却颇有些沉重而憔悴。
她开口,说的话却像是与持灯方才那番劝告风马牛不相及:“他从小便是邱离威手底下最优秀的弟子,他何时下山,何时出师,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我本以为他不过一个普通少年,只是天赋高些罢了,本着不能养虎为患的心思,想一举将他除掉。可是,我的天火却对他不起作用。”
持灯喃喃:“……怎么会?”
“我也想,怎么会。”流火弯起嘴角,“毕竟,这样多年来,天火奈不了何的,也只有那人而已。”
持灯心中升起异样的情绪来。
“我一路逃回,却没想到他跟了过来。”流火扶着持灯的肩膀站起,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几步,忽然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第一次见他,叫的他什么?”
“……不记得了。”
“当时房里燃了忘忧香,你当然不记得。”流火轻笑,“其实啊,我也是后来才回忆起的——你,落薮,姜忽,你们三个人,都叫他萝卜。”
持灯愣住了。
“是啊,都是故人。”
流火低低地叹。
“上一世失去他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遗憾太多,总盼着他能早些投胎转世,我好去找他,把曾经未完成的那些都圆满,把失去的都补回来。可是我等得越久,就越心慌——看过那样多的缘分未了,一辈子都没有做完的事情,等到下辈子,又怎么能做得完呢?你看看江渠和海晚——时过、境迁,哪里还容许感情的停滞呢?
“只是到后来我终于放弃了,他却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了。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现在的这个少年,有这样好的前程,我在他身边,若好,自然是能繁花似锦,可若不好呢?他如今是凌霄弟子,他的师门本身就已经决定了我们注定要形同陌路。你或许会说,爱一个人,怎么会不辛苦,怎么会没有曲折,可是若我能够避免,若我能让他少受些苦,我又有什么不甘愿的?
“人大概都是惧怕死亡的罢——可一个人的生命里,如果连死亡这个终点都不存在,那他会害怕什么?他会害怕除了死亡以外的任何东西。我承认,我胆小。持灯,我觉得我活得太久,却对不起活过的这些年。我害怕历史重演,害怕已经经历过的痛苦再来一次。
“可是他太倔强了——倔强得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走,让我害怕……”
害怕如同当年,一朝心动,换来十年春生,百年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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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满目淋漓翠意,蜿蜒染去天际。一条山路曲曲折折,青苔抚上小石阶,领着人走去那绿色深处。
柳暗花明处,但见巍峨殿阙以碧山为屏,云雾飘摇,恍若仙境。那人一袭湖蓝衣袍,一头长发黑得有些泛绿,肤色却白净通透,一双手更是如同葱白,整个人似山间溪水一般的干净。此刻背手而立,静默立在一株合欢下,像在等人。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一张素淡的脸上一双眸子晃晃荡荡,光影流转。
“你这便去了?”
听不见回答,他有些寂寥地笑了笑,一拂广袖,身影渐渐消失在缥缈雾霭中,不露痕迹。
“此去山长水远,你多珍重。”
“好好记住这一路景色罢,走出那安斟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总有一天,你会悔不当初。”
身边场景飞速变幻,碧色剥落,大红宫墙一道一道垒起,又被漫天炮火轰得粉碎。墙上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蹙眉看着漫天流矢,衣袍猎猎。立得两三瞬,便随风飞去,毫不怜惜地将手中一个包裹扔下护城河去。
那曾立在合欢树下的人从天边飞来,将那小小的包裹轻巧捞起,揽入自己怀中。那包裹的布散开来,露出一张婴孩的柔软粉嫩小脸。
外界如此嘈杂纷乱,这婴孩却无知无觉,睡得沉稳安定。那人伸手欲拂去婴孩眉间不知何时滴上的血迹,却有些惊讶地发现那是生来的胎记,只是嫣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