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剧烈地发起抖来,连跪姿也要支撑不住,一口牙齿磕得清脆。
那柔棉一般的声音啊——
女孩子似乎被吓到一般:“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红绡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软弱无用。她以为她是刺猬,是急雨,可一遇到他,她便首先自己乱了阵脚。她原来才是那荷塘,以为自己将那片片风荷举得极为硬气,其实风雨一来,便溅起万点涟漪,摇晃不歇。
一双有力臂膀将红绡从地上拉起。
“你就这样怕孤。”
他身上的味道变了。不再是青草香气……他的胸膛沾上了那女孩子身上的甜香。红绡想推开他,却听得他道:“孤今晚宿在此处。你回宫去罢。”
“……王上!”一声惊叹,却同时出自两个人。
“你这是终于肯跟孤说话了?”纪王沉沉地叹着气,“天寒了,进屋去罢。”
红绡僵硬地立在床边。
纪王一把将她拉到他身前去,叫她替他更衣。红绡艰难地摸索着,她不熟悉男装,扣子解得磕磕绊绊。
“你怎么这样笨手笨脚?”他不满意地叹息,一手便捏住她纤细双腕,将她无措的双手扣去她腰后,另一手则有条不紊地去解自己衣襟。
“她叫什么?”红绡忽然问。
“谁?”纪王仿佛反应不过来一般,解完自己外衫,又一心一意地去解红绡的,“你说方才那个?她叫桃言。”
“桃言这个名字,是王上给她取的?”
他随意哼了一声,轻轻一搂,便把纤薄得像纸片一样的红绡抛去床上。
“孤知道你怪孤不常来见你。但孤已与你说过,为了避嫌,你的屋子孤只能少来。孤已将裴亲王斩了。你尽可以安心了罢。”
红绡睁着空茫的眼睛。裴亲王死了,关她何事?“我不是个喜做无用功的人,想来王上也不是罢。”红绡轻声道,“王上心里既然无我,又为何要来呢。”
他伏在她身上,一字一句地问:“我是如何心里无你了?我为你做的事情,你都看不到吗?”
红绡浑身颤抖着转过脸去。她要如何回答呢?她看到了什么呢?他是不是忘了,她是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啊。
一切都来得急切而凶猛,红绡紧紧咬着被角,任身上的人如何折腾,也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眼泪温热,被衾冰凉。
纪王曾来过的那个夜晚或许盈满疼痛,却也如同蜻蜓点水般渐渐远去,似一个不真实的长梦,淹没在众多不起眼的夜晚里,不留痕迹。
几月过去,日子依旧平淡,可一向喜甜的红绡却渐渐开始食起腌渍的酸杏来。嬷嬷一边从陶罐中舀已经制好了的酸杏,一边与红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抬眼一望屋檐下晾着的小衣,忽然问:“姑娘已有几个月未来月信了?”
红绡思索半晌,缓缓吐出杏核。
嬷嬷一路小跑叫来郎中,给红绡号脉。面目和善的郎中把完脉,收起物件来,和和气气地一拱手:“贺喜姑娘,姑娘这是有喜了。姑娘脉象平稳圆滑,胎儿想来也康健得很。老夫这便开几副养胎的方子……”
嬷嬷们一个个皆喜上眉梢,唯独红绡脸上冷得像要结冰。“不用了。”她面无表情道,“大夫您请回罢。”
那个晚上,红绡做了一个梦。
一个新鲜的,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梦。
梦里,桃言的面貌清晰明亮,一双桃花眼上挑得正好,鼻尖俏皮,嘴唇饱满,巴掌小脸接一个桃核一样的下巴尖儿。
“红绡?你说你叫红绡?”桃言的笑轻得像一片羽毛,“连个名字都没有……一条花街上有几十几百个红绡,谁知道喊的是哪一个。谁不知道你是林冉,是个下贱得不能再下贱的官妓,你知不知道林老狗在朝堂上如何让王上难堪?你自然是不知道,可是王上绝对不会忘记一分一毫。你以为他不来看你,只是因为避嫌么?林老狗留你一条命和王上当初养你,都不过是为了你的一双眼睛罢了。只是你如今都已经瞎了,却还能心安理得觍着脸住在这里……真是不知羞耻!至于你这个孩子……王上要这个孩子,你说是不是也只是为了这双眼睛呢?”
桃言轻浮得愚蠢,连话也讲得不顺,字字句句却都戳进红绡心窝里去。
红绡没来由地相信,她说的话都是真的。
真得不像一个梦。
第二天早上,红绡一个失足,便掉进了院子后初初解冻的荷塘里。等被人发现的时候,一池冰水早已被血染得嫣红。红绡静悄悄地浮在水里,一双眼睛无声倔强地睁着,好像在等一个等不到的答案。
孩子果然没了。
红绡也伤了身子,明明才十五岁的年纪,便被宫中太医下了无法再生育的诊断。纪王震怒,接到消息便来别院兴师问罪。他一双眼睛烧得通红,手也止不住地发抖,却不理躺在床上面色如纸的红绡,不说一句话,只将屋中所有物件都通通摔得稀碎,像一头哑了的狮子,愤怒翻天覆地却寂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