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不肯。

公子在楼中收整，不经意间总能瞥到窗子外畏畏缩缩的身影。那身影几乎笨拙，动作缓慢，总不能痛痛快快地进房来，以它独有的垂柳般的体态养一养公子的眼。

公子便寻思，是不是自己当时线描得粗了，色调得老了，笔落得重了，不然怎么画出这么个心智不全的姑娘。

哪怕她明明是他一笔一画雕刻、完完全全按照他的意愿塑造出来的，可美人虽美，仅有皮囊，全无灵魂，亦不能算可口。

她同先前那一二三四个姊妹一样，都是公子一时兴起的败绩。心思不玲珑，也不了解风情，对他风趣的言谈和撩拨只会回以全无新意的顺从。如今更是软硬不吃，连见他一面也欠奉。

既然如此，那便算了罢。

抛弃或许可耻，但公子给了她弱柳扶风的身段，给了她青云出岫的面貌，亦给了她世间不可多得的享乐——公子觉得，自己做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了。

不日，众人便搬离了小楼，而松影并没有跟着公子离去。

公子便再也不曾见过她。

不久后，听人说，原先小楼处，有只精怪作祟。那精怪看似人形，皮肉却都溃烂，分外丑陋，整日栖在被废弃的小楼里，便凭夺些道行浅的小妖怪的真元来苟活于世。

公子心善，也或许是懒散，并不曾将那精怪如何。久而久之，也便不再听到那精怪的消息了。

公子也不是未曾想念过松影。

偶尔，在尚嫌陌生的枕上无法入睡的前刻，在研好墨却不知在何处落笔时，或是在门前似有人过却并无人的寂静里……在这样一个个短暂又荒诞的间隙，一棵柔软无骨的垂杨柳，会随着穿堂风，拂进公子脑海。她曾经绣的不成样子的荷包，她初从画里踏出时婴儿般的无知神态，她在屋前驻足又徘徊过的百千个黄昏，她来到他身边时的那个宁和的夏夜……

回想起来，也并不完全枯燥丑陋。

或许就差那么一点呢。若公子肯丢掉一些浪荡的脾性，愿意多在那画卷前停留一刻，多一些凡夫俗子般的敦实；若她敢如狐妖那般恃靓行凶，敢纠缠得紧一点，紧得缠住骨肉，紧得榨出精血……

公子不由得笑自己痴。

终究是，无人能解心头梦的。

她们知道什么呢？那些女人啊，看似莺莺燕燕花枝招展，其实又有哪一朵，能把花香送到公子心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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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过去许多年，公子还是当初眉目干净的模样，面上从来不曾沉淀倦意。他身旁的小姑娘长高了许多，五官也长开了许多，却依旧坐在他对面，与他同看一本话本。

那书对公子而言虽是倒着摆的，却也不妨碍他一目十行地读。

公子忽然想起不久前有个消息传过来，说是有人抓住了他的把柄。

把柄？公子忍不住笑，这世上他最不缺的就是把柄——还是稳稳当当握在别人手里，下一秒就能把他打进黄泉最底层的那种。

他随手翻过了那个老掉牙的狐妖与书生的故事。

“你去探探这个把柄罢，放你出去玩几天。好多年没见你买故事书，怎么今天突然来了兴致。”

“我听说狐妖与书生的故事出了新篇章，所以买来看看。”畔央伸手去将书页折回，“说那书生其实是头大尾巴狼，那画里的狐妖，原来是他自己画的。”

公子闻言不答，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书里的配图：“我怎么觉得这书生跟我长得挺像的。”

畔央不怀好意地笑：“你这是倒着看，才觉得书生长得美。不信你正过来试试？”

公子不信邪，要把书拿到自己手里看。看了果然大呼丑陋，又骂绘插图的画匠手艺极差，果断取了手边砚台上搁着的笔，毫不客气地将那画里的书生面上抹上一个大叉。

畔央见公子还在继续往后翻，以为他是要将所有的书生都抹了，正要出声提醒这并不是他的书，却见他忽然一愣，竟失手将盛了满满熟墨的砚台打翻了。

配图里楚楚动人的狐妖，便被淹在了漆黑一团的墨渍下。

哪怕被畔央瞪得浑身不自在，公子面上也丝毫不惭愧：“说了这画匠手糙，书生画得像皮条客也就算了，居然还能把狐妖画成仙女……”

“其实我觉得狐妖画得真挺像的。”畔央忽然打断了公子的话。

公子心不在焉问：“像谁？”

“胸口有红印子的那个。”

想了好一会儿，公子才摇头。

“不记得了。”

他早就忘了她的名字。那个信手拈来的，没有意义的名字。

但除了他，谁也画不好她。

——————番外美人原是画中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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