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一面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一面抬手将散乱的头发兜去耳后。见着衣袖顺着小臂滑下来,录渊不再说教,垂了眼皮,两指在那面生的镯子上拂过:“你这镯子是新买的?我记得我也是教过你如何选玉器的,对这种不上不下的成色,怎么也舍得浪费银子。”
流火轻轻推开他的手,把那镯子小心地收进衣袖里去。她像是管不住自己的目光一样,眼仁散漫无序地在眼眶里打了几个来回,才堪堪定在别处。
录渊哪怕是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也只下了个不着边际的总结:“你喜欢就好。”
流火起身走向轩窗,推开窗子又伸出手去,接了好几滴雨,看着晶莹的水滴在手心蒸干,才像是将面上诸多细节都整理好了,转过身来倚着窗框,左肩不自然地微微耸着。
她左手曾受过重伤,用了极长的时间才恢复,后来虽然外表看不出伤痕了,身体在长时间里的失衡却还是被烙住,行走时有不自觉的轻微晃荡,而左肩与右肩比,则会高上那么一些。为了掩饰住这点细微的残疾,她衣服的右肩总要做得比左肩厚些。
这个小小的补全,是录渊为流火想到的。
他其实已为她想过千万个补全了。
她兴趣颇多,但大多都是心血来潮了浅浅一试。剪坏的花、打碎的花瓶、粘歪的灯,小处不说,既便是她那整条坏死的左臂,也是他翻遍古籍找到的保全的方子。
在录渊看来,流火是一株生在古井里的浮萍。她没有根,但已不会四处飘荡。看着铠甲完全,其实是需得极为体贴,才能感受到她那战战兢兢的生平和万里挑一的摇晃。他看出她的摇晃,却不以此作为要挟或是看低她的把柄。他只修补,像一个爱惜手中器物的匠人,一寸一寸地抚摸,觉出一丝不妥,便极具耐心地打磨光洁。
但他与全天下付出了的人一样,期盼着春日播的种子在深秋能得到回音,哪怕他比起寻常人的耐心更足,终究也想要求得一个结果。
如今她的衣服被头发打湿,两肩的差异便清晰地显现了出来。他的目光再深重、再绵长,也压不下那稍稍翘起的左肩。这个她从心底里刻上的烙印,他怎么也无法修补,再长的陪伴,也是徒劳。
“家里还好罢?”流火嘴角扬起一个精心修饰过的微笑。
“挺好的,都平安。就是这几天天凉,你挺喜欢的那几株花都给冻坏了。”录渊不去看她无辜的算计,自顾自倒了一杯冷茶,“我正琢磨着补救,你也不必担心,救,是肯定能救回来的。”
流火笑一笑:“还能不信你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长乔居然还未现身。哪怕是打发一个走卒来……”
“你今日便跟着我回去罢。回家里等,总要妥帖些。况且中秋不看月亮,有什么意思——”录渊慢悠悠地摇晃着手里的茶杯,瞥一眼窗外,“这雨太不寻常,实为兵戈之象。留你一人在这里,我不放心。”
“我心中有数,过几日自会回去。兵戈之象……你这词用得真好。”流火看着窗外的雨,思索许久,神情凝重起来,“怕不只是北峪,东乾或许也会遭牵连。家里的细软你先收拣收拣,准备搬走。”
“去哪里,你有什么打算么。”
“中原。”
“白纸黑字写明了不容鬼妖异端的中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录渊道,“你这着棋下得不错。”
“倘若世道乱起来,也不一定能管得着我。那处也有熟人,实在落魄了,也能有个救济。”
录渊专注地看着茶杯上画得形神皆不具的花鸟:“中原气候不好。不干不湿,冬长夏短,养不出什么好品种的花来。”
“上次要来东乾,你也是说气候不好。”
“往南走如何?北边动乱,南方却稳。何况冬天也要到了,南边更暖和。等回春了,政局或许也稳了,再回中原也不迟。”
“搬离东乾,确实是为明哲保身;但我并不想要完全脱身……我既然让这雨下了下来,就是要淌这趟浑水。战火烧起,人心必定大乱。届时我能插手的事情,总比海清河晏的如今要多。”
录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许久的沉默后,他才放下手里一无是处的瓷杯。
“你如今,冠冕堂皇的理由倒是会说许多了。”
流火似释然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桌边来坐下,看着录渊道:“我只是想离他近一点。”
录渊点头:“我知道。”
“但你字字句句,都在阻拦我。”
“我只是口上说说,你若真下了决心,我并不会拦你。”
窗外迷离的雾气中隐约透出一抹黯淡的红,那是街上酒家的旗帜。
“你看……你是旗杆,而我是旗幡。纵使在风里我会往不同的地方飘,但我的根始终牵在你这里。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去别处。而你如果要离开,其实除了跟着你,我也有许多选择。但跟着你,一定是我所有选择里,最坚决、最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