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盯着那面酒旗看了许久了。”流火出声提醒。
录渊收起思绪,蘸了杯中残茶,在桌上画出一张简略的地图:“不管怎样,王畿一定是不能住的。并且,纵使你想离他近,子栖山与周围一大片凌霄势力下的地皮,也得避开。”一边说,一边在那小地图上画了两个小叉。他的指尖点得够轻了,茶水却依旧化开来,粘成一团,将那半个小中原的江山都占据。“你不去找麻烦,也得防范麻烦找上身。”
那样直白的、热烈的话,他果然说不出口。
——自他与他那双生哥哥几乎同时从母体中诞出在无日崖,他这样不争不夺的命运,便早已注定。
兄长卫宣刚烈爽直,而他的脾性则温吞和煦,从小到大都是沉稳妥帖,任谁看都永远是良师益友的形容。父辈虽有嫌弃他唯唯诺诺,但也无妨——他一无成就霸业之心,二无开疆扩土的野性。就这样安逸地在黑暗里从生至死,他那时也觉得极好。
但父亲与兄长显然并不与他所见略同。
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便一直在行走。
很小的时候,他也会和卫宣一起,跟在父亲身后做尾巴。父亲去哪,他们兄弟俩便去哪。尽管所见之处皆是黑暗;往前行也不过是见过更多同样陌生又同样熟悉的黑暗,但仅听到父亲踏实的脚步声与平稳的呼吸,他便已经很满足。
久而久之,他也会疑惑,父亲一直往前……是在寻找什么吧?
那是在寻找什么呢?
卫宣先问了。
父亲说,这世间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有道理的。鼻,用以嗅香臭;口,用以言、用以食;耳,用以闻……手脚脏腑,都各自有各自的功用。
“唯独这一双生于眉下鼻上的眼睛……你们说,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
年幼未经世事的他将手覆在眼眶上,睫毛疑惑地扑闪,挠得掌心发痒。
“眼睛,是用来看的。”父亲的声音坚定又洪亮,“我们所在的世界,并不是我们所见的一团漆黑……我们只是蜗居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堵在我们周围,挡住了光……而我们绝不能白白生着这双眼睛,我们要用它来看光明的世界。”
光……
原来父亲寻找的是光。
可光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问母亲,父亲是从何得知光的存在?
母亲告诉兄弟俩,父亲之所以会开始寻找“光”,是因为少年时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那个世界充满光明,头顶是碧蓝的天,脚下有坚实的大地。花树山川,虫鸟走兽,一切都生机勃勃,充满灵性。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一个活着的人。
这个人生得伟岸高大,以不能被常人理解的执拗与天上的一只巨鸟赛跑,哪怕喝干了大泽,踏平了山野,也要日复一日地向着西边而去,直到最后口渴而死,手中木杖化为千里桃林,巍峨身躯幻为高山,须发成为点点星辰……
父亲在梦中,是一个沉默而狂热的旁观者。那双从未证明过自己价值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它们不落分毫地记录下了那人从迈出第一步到倒下的过程,同时也因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左眼被那人身上滑落的汗水刺痛,右眼被那只巨鸟散布的炽热光辉灼烧。
痛苦吗?一定很痛苦。
但父亲从梦中醒来时,所能感受到的,只剩下光明的余热。它们点燃了深藏于胸口的壮志,叫嚣、鼓动,让父亲寝食难安。
兄长一边听着,一边发出钦羡的抽气声,全不如他这个弟弟来得冷静。
母亲描述父亲的梦,是那样地驾轻就熟。那些陌生的、没有概念的词汇从她口中顺遂地流出,哪怕她不知晓其中任何一个的含义,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合格的讲述者。但母亲并不认同父亲的梦。她总在轻轻叹气、摇头,衣领摩挲下巴,发出悲哀的细碎声响。母亲不会去阻止父亲前进的脚步,但她永远像一个哀戚的游魂,吐出不可见却恼人的银丝,时时粘上父亲手脚,令人不快。
母亲同大多数族人一样,将父亲的所为,称作“痴人说梦”。族中数千人,没有人见过“光”,哪怕是最年长的老妪,也不曾触碰黑暗以外的形迹。众人早就与黑暗融为一体,连梦也是漆黑一片,于他们而言,黑暗,即是光明。
其实,父亲也不是没有动摇过。从年少时便开始追寻的梦想,数年后依旧虚无缥缈,再伟大的雄心,也被失望腐蚀磨损,不复往日峥嵘。那个仅做过一次的孤梦,便如一艘坠入海底的渡船,曾经船上的灯火有多繁茂,如今不可打捞的失望就有多沉重。
而让父亲下定决心,真正成为日后的“英雄”的人,正是录渊——不是兄长卫宣,而是录渊。
父亲并不是一个好丈夫。就连母亲怀胎十月,也一直在追寻海市蜃楼般的光明,为梦想几近落空愤懑不已,对母亲疏于照顾。直到母亲分娩时,双生子诞生的喜悦才得以将父亲苦苦探寻却无果的失落冲淡。
尽管是一胞所生,录渊却远不如兄长生得健壮,啼哭声式微,生来便具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