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许多东西,不是用双眼便能探寻的。
比如,这千鹿渊的深度。
这一片沉寂的深黑,若非肉身,怎可丈量。
起初,父亲突如其来的那一掌还残着余热留在胸口,喉头腥甜也久久不散,震惊、茫然和坠落的失重感铺天盖地,他徒然地伸手去抓,除了自己温热的眼泪,再也没有抓到别的。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接受原来父亲是将他推下了深渊的这一事实——长到他恍惚间意识到千鹿渊到底有多深——眼泪都流干流尽了,而自己原来还在坠落。他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在下落,而是气流在逆行、上溯。
他想起,母亲说过,千鹿渊是由众人的贪念和欲望形成,所以它幽黑深重不见底,只要落进去,便不会再有出来的可能。
他那时正立在母亲身侧,手上搅弄着她顺滑的头发,想着母亲的头发应当就像是深渊吧,这样顺这样滑,如果他是一只落在上头的爬虫,定是也无立足之地。他这样想,嘴上便漫不经心地问:“那父亲他,是不是掉进去了?”
母亲惊慌地伸出双手,一手兜住他后脑勺,一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她的梳子硌在他的脑后,密集尖利的梳齿陷入他皮肉,刺得他生疼。
“别这样说,”母亲颤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她简直像在乞求,“别这样说。你父亲他会长命百岁……”
他那时不理解,既然没有底,那也肯定不会摔死,为何母亲那样慌张?
他迷迷糊糊地回想着往事,突然地,却听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那声音极小,混在如潮的风声里,是那样微不足道。可他听得那样真切,因为那就响在他耳边,像是一柄小小的钳子,夹断了他鬓角的一根头发。
第一时间,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狂喜:原来这里并不只是他一人……
继清脆的第一声后,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密密麻麻响成一片汪洋大海。鸡皮疙瘩这才后知后觉地爬遍全身,他鼓起勇气伸手去摸,可是除了发丝略显锋利的崭新断层,什么都没有摸到。恐惧还没有来得及散去,指尖又传来一声脆响,继而一声叠着一声,十指指尖皆齐齐响动,犹如身处蚕室,满室春蚕啃食桑叶,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用力地握住双拳、抱住脑袋,妄图将指甲与头发紧紧藏住。可是并没有用——他能感受到柔软的头发越来越稀薄,而坚硬的指甲很快便被分食完毕,仅剩薄薄一层甲膜包裹着甲后的皮肉,脆弱得像个只有胎膜保护的婴孩。
他心中浮起一个极度恐慌的猜想。
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吃掉自己……
吃掉自己的,或许并不是什么别的生物,而正是这没有边际的千鹿渊。千鹿渊并不只是一座没有生命的深渊,它不是死物,而是一只常年张着巨口,将所有失足掉入口中的生物磨碎消化的巨兽。
而无日崖的人们之所以能够抵御对光明的向往,世世代代、无欲无求地生活在暗黑无光之处,或许正是因为这份欲念早就化作了硕大的千鹿渊。
千万年的欲念堆积,早已让千鹿渊生出了生命和头脑。它看似沉默地横亘在崖下,实则是在圈养着一群井底之蛙般的宠物。它靠褫夺他们的欲念膨胀、生长,绵延千里,在阻挡住一切出逃的可能的同时,回馈无日崖以充足的“灵气”,让无日崖的子民长生、赋予他们寻常人所没有的神技,叫他们满足,满足于囿于这方小小的无日崖,安度天年,将它看作无忧无虑的桃花源,从而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
这就是母亲恐惧的来源么?
原来是这样啊……被贪欲缠身,虽不能即时痛快死去,却会被一点点腐蚀,承受漫长的锥心之痛。你能感受生命流逝,却寻找不到裂口;你摆脱不了这大咧咧平铺在眼前的死亡,一如青葱岁月里避免不了抽骨拔节所带来的生长疼痛。
此刻的他静默地听着耳旁上行的风声,感受着气旋如刀划过自己手臂与面颊。他能感到空气越来越黏稠,来自身后的气息便越来越浓。这气息大约是渊中生物死亡时的吐纳,拢合在一起便无比混浊,又生冷,又潮湿,浓烈且强大,似乎就要成为实物,将他整个人尽数吞没。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原来只是小小的开胃菜而已。他这具年轻的躯体所包含的一切,从皮肤开始,已经出现了皴裂般的裂纹。脂肪融化、血液干涸、肝胆破碎……在这里,他不是突然坠临的不速之客,而是受它极度欢迎的来宾。它拍打他原本便单薄的脊背,一点一点地啃咬着他,夺取他的全部,在带给他纠扯的疼痛的同时,展露给他自己作为一座贪得无厌的深渊的前世今生。
——原来一切想要进入无日崖的生物,都逃不过千鹿渊的捕捉。在黄泉涌出之前,它即是地狱,哪怕肉体被消化殆尽,灵魂也只能蜷缩于胃囊,不得离去。
——原来千鹿渊给父亲的神技,正是那个让一切变化开始发生的梦。这不是百密一疏,而是故意为之。它也会寂寞,也会渴望新的变数,也会想要玩弄戏耍一番那些被它囚禁的可怜生灵。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