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只是一颗温顺的棋子啊。
就快结束了罢……毕竟,意识都已经要消亡了。到现在,他还剩下半颗心、一截手指、一段脊椎和一身完整的葛麻布衣。等到这些都被吞噬,自己或许就和身侧飘过的那些影影绰绰的黑影没有区别了。若是连转世也没有机会,一直在这里,那也无所谓罢……
他怀念过这短短半生,觉得无甚遗憾,这样去了也可算安宁,没有什么可惜。
只是苦了母亲。
他这样一声不吭地便消失,她便再也没有依靠了。
最后一抹意识就要消散之际,他视线里忽然飘进一个细微的光点。那光点似乎也从崖上坠落,因它越来越亮,越来越大。
他迷迷糊糊地想,这难道是父亲成功了么。
等到那光点越发近了,他这才发现原来那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光点,而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火焰不规则地变幻翕动,张牙舞爪向自己追赶而来。它一路沉默着跌落,驱散所及之处沉重的黑暗,像一颗星辰掉入深海,璀璨无匹。
他被这份璀璨彻底吸引,挪不开视线,分不开心神。
突然,他浑身一震——
火球中间,竟蜷缩着一个人。
一个……女人。
他兀自疑惑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自己本已消弭的意识与感官竟重新清晰起来,早已被分解的躯体也正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复原。火球是有温度的,它的热量再度激发了他体内的寒气,为他全身都镀上了一层冰霜,保护他不受热气灼伤。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越来越清晰的身体——她被火包围却完好无损、丝毫未被灼伤的光洁皮肤,修长匀称的四肢,与黑暗同色的长发和一张沉静的面孔。
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不知应当如何形容。前不久他还觉得就此死去了无遗憾,现在却忽然意识到了生命履历的单薄。就好像他生命其实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只是他一直不知晓罢了。她一出现,就照亮了他本身,叫他审视自己的不足,并告诉他只有她,也正是她才能将这个缺口填满、补全。
如果那个梦,是父亲的命定,那么这个从天而降的生灵,便是他的命定。
火球缓缓停住了。
它就浮在他身侧。
他近似贪婪地扫视着她的身躯。他不知何为亵渎,只是想要拥有;他想要探寻她的每一寸,却不知从何处着手。他看着她安宁的神情,猜测她从何而来,揣度她的过往。他想要出声叫她说话,却不忍心打断她和煦的睡眠。
他犹豫再三终于探手,拂开她肩头的长发。她护在胸口的双臂当即便柔柔散开,他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毫发无损。
不知是谁,在她心口划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滚滚的炽热熔浆从那个口子流出,化为火焰护在她周身。
他立即惶恐起来。哪怕她是一条永远淌不尽的河流,他也本能地惧怕她干涸。他手掌下几寸便是她滚烫的皮肤,中间隔着一层乖顺的头发。他几乎没有多想什么,伸手便挡住了那个汩汩不断流淌着熔浆的创口。
女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天地倒转,光明与黑暗融合,烈焰与寒冰交错,沉默了千万年的千鹿渊发出了近乎绝望的嘶吼。
迷茫混沌间,他听见了许多不一的声音。
父亲的声音阴沉冷肃:“你看,你也有了你想要拥有的东西。但你注定像我,永远也得不到除了自己以外,旁人的力量。”
母亲的声音疲倦绝望:“不要像我,不要因为爱的人失去自我。”
还有一个女人在说话。
她的声音悲伤而坚决:“我要回去。”
他还记得那个灰暗的黄昏,半边红轮缓缓西沉,只在目力即将不可及处露出一片惨淡的彤色剪影。他从昏迷中醒来,缓慢地从地上坐起,看着周遭平坦荒凉的原野,全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明明记得自己葬身于黑暗,不明白为何又会从光明中重生。
不远处似乎有什么曾存在过的痕迹,如今已经成为了一片巨大废墟。
他茫然四顾,看见一棵枯槁的树下,一个灰色的影子摇摇欲坠。他心中瞬间涌起万般柔情,再也无暇顾及来路与去处,只一路朝着那影子狂奔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轻,这样快,就像风一样。原野上的长草随着他的过身,跪倒一地。
女人周身的火焰连同心口的伤痕都消失了,发上的黑色不知为何也已褪去,在迟暮的原野里显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色来。
“是你啊。”女人察觉了他的靠近,浅浅一笑,拈起一缕头发道,“你看,你把我的头发变白了。”
他莫名有些心痛。
“你要去哪?”女人问。
他只摇头,问女人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