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把目光从夕阳挪回,放到他脸上,嘴角慢慢翘起来:“不用。”
长风从耳后拂过。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那风从脊背汇入自己身体,又从胸腔透出。明明只在那方崖下度过了短暂一生,一时间却好像已去遍所有山川湖海;明明从未看过这世界,一切奇崛壮丽却都收归于心。他看到了千鹿渊被重燃希望的自己反噬的过去,也看到了自己注定要随着面前这个女人而跌宕起伏的一生。
女人将翻飞的头发别到耳后去,神色低晦:“你救了我,作为谢礼,我便把那只怪物送给你。虽说我力量不如以往,让你睡了这么多年才醒,不过那怪物生命很长,够你活很久了。这世界这样大,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他缓慢地摇头:“我已经看遍所有。这世间于我,再没有新鲜的去处了。”
女人道:“若是这样,那便来问问这棵不答树罢。”
不答树,正是女人身侧那棵枯槁的树。他细细打量许久,才发现这棵树原来并不简单。这树越往上去,枝条便越虬曲,树皮也皴裂,呈的是风烛残年之貌;越靠近根部却越青葱,新叶繁茂,有花有果。
“这么多年,大多数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它应该也腻味了罢。来一个新人,它也开心些。”
女人弯下腰去,摘一朵花送到他手心:“默念你想要问的问题,它会听到的。”
他依言照做了。那花迅速枯萎下去。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等。”女人道,“等一朵不答花开需要一个甲子,问了问题,等待不答树给出答案,需要另一个甲子。”
等待一百二十年只为一个答案,是不是有些太浪费?
“很多人在问问题前,心里都有了答案。他们需要的不是标准回答,而是确定答案的勇气,所以往往等不了一时三刻,自己便走开了。可是对于真的无知的人来说——像我,等待是值得的。”说着她的目光忽然定在了某处。
他顺着女人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颗暗红色的果实不知何时已经成熟,脱离藤蔓落在了地上。女人万分珍惜地将它拾起,剥开外壳,抽出其中尖尖细细的果核。他只觉眼前火光一闪,那果核已经被女人掌心窜出的火苗燃烧成了齑粉,淅淅沥沥落去地下。
“醒命灯……”女人重复着这三个字,面上浮现出复杂神情。
她思索许久,终于抬起头对一旁的他笑道:“我走了。”
他想抓住她,可她走得那样快那样急,一如天际匆匆消逝的暮色。
月亮迢迢自东边升起,将这原野打扮得清冷寂静。微风轻拂,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从他发间穿梭,吹得野草倒伏又立起腰杆。
看过枯荣六十载,他缓缓起身。
那颗包含着答案的浆果从结成、成熟到腐烂,从未有人拾起。提出问题的那个人,自认早已审视透彻自己的内心,不需要来自别处的解答。世间犹如一条宽广的长河,他却早已化作了一条鱼,在这条长河中缓慢却坚定地游动。霜雪雷电、云霞雾霭都在他身旁来来往往,一路上的繁花璀璨乱人眼,他却始终只朝着一个地方前行——直到今日。
在旁人看来,他一直过于低调地活着。
他的长生随着时日渐渐被他人知晓。他们称他为风神,崇拜他将无底深渊收归己有的力量,将他与诸多上古神祗共同提起、载入名册,为他埋没自己的神力而嗟叹唏嘘。
可他是神吗?
他不过是一个已死之人,靠着不经意间得来的本不属于他的东西,苟活于世。
就连给予他这一切的人,都不被世人认可。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命运,索性便不去评价,也不去辩驳那些旁人仅凭臆想添加在他身上的虚荣。
也唯有他自己知晓,心里那深不见底的深渊,已裂出越来越大的豁口;那夺人性命的孽障,就快盖不住了。深渊里的巨兽被欲望滋养,咆哮和抓挠早已不分昼夜……梦境的来临越来越频繁,旧日记忆正在攀着时间一点一点回溯。
这是千鹿渊给他的警醒:
不知何时,它便会从他胸口脱出,重新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但,哪怕千鹿渊的报复让他注定不得安宁,所有贪念、自私、渴求,都永远被他以一张温良恭谦的面皮死死压住。
有人曾问他,难道便没有过那么想要占有的一瞬?就做个任性的夸父,将那颗早已追寻了许久的太阳拥入怀里——管他呢,渴望与己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好吗?
——他得不到的,别人难道就能得到吗?
但,他与父亲、与继承父亲衣钵的卫宣,终究是两个极端。
他的所爱正是因为欲念的释放而不得归处。
他不能再让这悲剧重演。
就像这样,他与她共同坐在桌边,他就觉得,已经很好。
“越活胆子越小——我原来竟不知道你有这毛病。”流火挖苦他。
他拿了茶盘里的抹布抹掉桌上的水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