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六虽是男子,却是个心思十分细腻的少年。从前他是不懂儿女情长,十五对他的那些偏好,他只当是玩伴或者兄妹间的亲昵,也就不怎么放在心上,更不消说逐字逐句地解读了。
而如今情窦全开,以往一切明示暗示,自然是回想一遍便全然明白。
他此时只觉得又困窘又羞愧,前胸后背挂满包袱。苏锦六打小自认优秀聪慧,左右又是个孤高的主,如何能坦然面对自己做了这样久的睁眼瞎,如何能原谅自己粗人一般的愚钝木讷,叫旁人白白付了深情。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越往前走一步,心里的后悔就多一分。他觉得自己是应该生气的,十五抢他物件,这般荒唐,他生气实在是理所应当。可他又想到其实明明是自己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应对,便胡乱从各种心绪里挑了个“报复”,故意在雨里站了那样久,看似是折磨自己,实则是意图将这罪责全然加到十五一人身上……
说来也实在是奇怪。此刻他思绪已经够乱,那迫在眉睫的考校大会却又见缝插针钻进他脑子里头,提醒他、敲打他,说他近日分心太多,心法身法都不甚长进,恐怕连个三甲的风都摸不着……
——醒醒,别想了!眼见天色就要暗了,你此刻便要带着一颗糨糊一样的脑子去见流火么?
想起流火,苏锦六心中的烦苦终于轻缓些了。他想起那句“傻人有傻福”,只觉得这初听俗气不堪的话竟是如此有道理。他步履深深浅浅,眼神也被放任了,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晃扫荡。
倒也无妨。这样大的雨,自是无人来管他有没有行端坐正。
兵荒马乱一整夜,直到此时,苏锦六才真正有机会一睹这四下无人的长街。北峪人游牧多年,定居此地也不过才几十载,街道便不如中原那般横平竖直、大气稳妥。砖石小房随心所欲地东一座西一座,街面虽说粗犷无序,但也很有几分独到风味。
就在这片犬牙呲互的无序里,一间十分特殊的店铺吸引了苏锦六的视线。这家店铺屋檐用的是中原常见的榫卯结构,是极为克己的精致。虽说看上去有些年纪了,台阶青石已经被往来的顾客踩得微陷,招牌上的漆字掩在厚厚的裂纹下,“归一剑铺”四字已经几不可辨,却平添几分厚重感。天气恶劣,铺子自然无人光顾,但在浓厚的古朴风味下,冷清寂静这等小气的氛围无论如何也遍寻不着。好似是有泰山一般的老前辈稳稳地立着,将那小打小闹的妖精通通都镇住,噤声、敛首。
苏锦六在门前驻足良久,正要抬足进去,却见檐上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他后退两步,正看见一个黑袍白面的怪人,蜻蜓点水一般立在檐角,一手撑着一柄油纸伞,一手拎着一盏十分眼熟的花灯,像个从地府前来的无常。
“若我没记错,这已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雨幕下,怪人一张青白的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你要找的人,找到没有?”怪人问。
苏锦六的目光却在那人手里松松拎着的鲤鱼灯上定住了。
他只觉血液急冲头顶,几欲眩晕倒地,右手却本能地拔剑出鞘,骨节攒得发白,透出猛烈杀气。
但怪人一点也不比苏锦六慢。他脚尖一动,踢出一颗石子,以四两拨千斤的气势和力道,轻轻巧巧便弹回了将要出鞘的长剑。
长剑与石子相撞,弹出一朵炫丽火花。
“你将她……”
怪人晃一晃手里的战利品,慢条斯理道:“你尽管放心,这灯是我花了五两银子买来的,绝对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
五两银子?
苏锦六原本拔凉的心还没来得及热回来,便又凉了下去。
怪人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了奇怪的变化。可能是他觉得面前的少年变得有趣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他想到了什么人。“不过是一盏纸灯罢了。”怪人低头望去手里的灯,轻声而快速地念白,“平平无奇,粗制滥造。就这么想要?”
苏锦六一眨眼,怪人已从檐上消失了。他迷茫地抬腿走了两步,半晌才明白自己原来已经进了这店铺。
窄小的门后,竟是一个宽敞的院子。一个身着灰袍书生捧着一本剑谱在读,但看身段,应是早有准备,等了许久。
“您看看剑?”
也不需苏锦六多言,谦逊安静的书生自顾自地应了一声,将这在门前犹豫到此时的少年迎进店去。
书生看人很准,知道苏锦六是内行,给他看过几本剑谱,心中对这少年的深浅已估摸得七八。书生列出的剑谱和修习内功的秘籍,但凡是不与本家功夫相冲的,苏锦六都照单全收了;但书生拿出来的剑,不管是中品还是上品,都不能让苏锦六满意。
书生叹口气道:“小可看得出,您是爱剑之人,更是识剑之人。只是若这些宝剑都不能让您满意,恐怕您今日只能空手而归了。”
“我能看看那柄剑么?”苏锦六问。
苏锦六所指,是角落里一个其貌不扬的瘦长黑木盛剑盒。
书生笑笑:“少侠可谓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