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过几轮,又回到首席,不过面对郭昕、李元忠,胡昊是绝不敢空杯相劝的,乃斟了半盏酒,深揖为寿:“多承二位将军救我鄯城,恩德如天之高,如海之深,胡某代一城父老,再敬二位将军一杯。”
李汲也有了三分酒意——因为他的功劳最大,事迹最突出,所以不仅仅胡昊来敬,他亦来者不拒——听到此言,却不由得眉头一拧,嗯?
胡昊这意思,仿佛他是鄯城之主,而我等都是客将似的……
于是端着酒杯站起身来,佯笑道:“胡将军此言不妥,天高之恩,出于圣人,海深之惠,当奉节帅,我等都不过听从号令,恪尽职守而已。满城父老之酒,自当敬高天,敬朝廷,胡将军敬酒,还是自为说辞吧。”
胡昊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挤挤小眼睛,点头道:“是我酒后失言,李巡官责备得是……”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是堂人诸人全都始料未及的——
只见胡昊面朝郭昕、李元忠,“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唐人仍惯例席地而坐,象胡床一类垂腿而坐的家什虽然早已传入,却不普及,但在非重要场合、严肃场合——比如今日酒席宴间——倒也不必严格遵礼跪坐,盘腿就成。而即便跪坐,起身劝酒,是不必要再跪的,终究隋唐的风俗习惯跟魏晋以前差距甚远。
所以胡昊这一跪,于礼过大,于情特异,大家伙儿全都愣住啦,堂上喧嚣之声,就此一滞。郭、李二将急忙起身,伸出手来虚搀:“胡君这是何意啊?”
胡昊高举酒杯,眼中竟有清泪垂下,他还刻意仰起脑袋来,使得人人都能看清自己的表情——“胡某非为个人,而代满城百姓,敬二位将军一杯酒,一谢二位将军驱逐蕃寇,救我鄯城,二为……恳请将军长驻鄯城,不要去了!”
郭、李二将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弃守鄯城,本是幕府定计。原计划郭昕守足三个月,不管蕃贼是不是主动退去,都要迁走鄯城军民,把防线收缩到小峡以东——这是因为沿边军镇多数沦陷后,鄯城本身的地利并不便于防守,并且蕃贼随时都可能再来侵扰,城外土地难以耕种,也使得鄯城在经济上变成了鸡肋了。
想当初李汲奉劝李倓防守鄯城,主要是算的政治账:一,你才到陇右,便主动弃城,恐怕难对朝廷交待;二,不战而退,将使吐蕃更轻我唐,且有损陇右的军心民气,对于日后战事不利。所以愈是初至,立足未稳,愈是要死守鄯城,拼命打上一仗,才好确定咱们将来的方针策略。
如今还不到三个月,吐蕃军便即后撤,并且还是在连续受挫后不得不撤,无论对于李倓,还是郭昕而言,都是预想不到的最佳结果。从来乐不可极,也到了该收篷的时候啦,弃守之事便当提上议事日程。
事实上宴会之前,李汲他们尚未返城,郭昕便就此事向胡昊征求过意见——该怎么说服城中居民,随我军后撤呢?
不料酒酣之时,胡昊却悍然提出来,说代满城军民“恳请将军长驻鄯城,不要去了。”这啥意思?就是不想撤呗!
眼看郭、李二将茫然无措,李汲便开口问道:“胡将军此言,不知道确实是鄯城父老之意啊,还是将军自己的愿望啊?”
李汲的身份与众不同,既为文职,又是李倓的亲信,所以才敢直接质问品级比自己高得多的胡昊——话说初见之时,胡昊就没敢在自己面前拿大嘛。
但不等胡昊回答,李汲便又望向郭昕、李元忠,拱手道:“末将此前奉命来鄯城勘察地势,校阅守军,城中父老有拦马号哭者,确乎不愿弃城。然而大战之后,相信彼等心迹,自当有所不同了吧……”
老百姓恋土难离,本属正常,但当初那老者自言宁可与蕃贼同归于尽,也不肯抛弃祖宗庐墓,还被李汲训斥了一番,很大一个原因,是尚未见到蕃军之来。人都是存有侥幸心理的,那万一蕃贼不至,我等却听命弃守了,田地、房屋、家产尽数抛却,再上哪儿掏摸后悔药去啊?
等到吐蕃大军真的来了,百姓自然惶恐,虽说多数仍愿相助官军死守,却也有少部分打算逃亡,甚至于在城内散播失败情绪——郭昕为此假以吐蕃奸细的罪名,捕杀了十数人,这事儿他在给李倓的奏报中也曾提起过。
再等亲眼见到相识之人为助城守而死,见到官兵遗体陆续舆归,或者负创者哀呼痛号,直接受此刺激,相信会有相当多数的百姓心生怯意,改变初衷吧。之所以不逃,是因为蕃贼还在城外,多半逃不远,而若退路通畅,相信必有多数居民想要扶老携幼东去的。
这也正是城东之垒既为李元忠所得,蕃军不退,郭昕仍旧不敢宽驰城禁,大开东门的原因所在。
李汲方才在城中见到那位老者时,便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感觉可以靠蕃贼复来的假消息,恐吓多数居民弃城东迁——老百姓最好骗啦。
这年月教育普及程度很差,多数百姓都是目不识丁的愚氓,即便为恶,也只能“窃钩”而不能“窃国”;即有美德,往好了说,也必得加上前置修饰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