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谦之姓得之于国名,乃是纯粹的中亚种,高鼻深目,毛发茂盛而卷曲,与中原人氏在相貌上大有不同。
也是这年月的中国人基本上都没见过金发碧眼的西欧人,顶多见过几个棕色皮肤的印度土著,称之为“昆仑奴”而已,相比之下,中亚种其实也并不怎么怪异。
老胡经商多年,家财亿万,自有钱帛和时间保养容颜,往常他在唇上留了两撇髭须,涂以须蜡,将髭尖捻得高高翘起,颔下则是大把卷曲而蓬松的花白胡子,竟长三尺,几乎垂过了腰带。
然而此刻身陷囹圄,李汲在昏暗的光线下定睛望去,却见老胡只穿一袭内衣,满身都是鞭痕,将内衣撕扯得如同碎布条一般,黏在鲜血淋漓的肌肤上,抑且头发、胡子,几乎全被扯光,唇裂嘴瘪,估计牙齿也保不住几颗了吧
李汲不由得勃然大怒,便转身问那小吏“何事拷掠如此之酷啊”不管老胡罪过有多严重,你们也不必要上这么大刑吧,终究他身上还带着个试官呢,且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小吏一扯李汲的衣襟“二郎,且退一步说话。”
二人暂时远离那间牢房,小吏才压低声音解释道“不瞒二郎,非是我等酷烈,此乃上官之命”
“哪个上官大理正大理丞”
小吏伸出食指来朝上一指,嘴里却说“二郎不便知道。”那意思,正和丞算个屁啊,要比那几位高得多啦。
李汲暗道,难道说是大理卿或者少卿的意思不过瞧小吏的表情,估计还得高或许压力,根本就不是来自于大理寺的内部
“难道与老胡有仇不成如此酷掠,为的何事”
小吏答道“老胡何所有左右不过为他那些家财罢了。偏偏老儿咬紧牙关,坚决不肯透露,上面催逼得急,我等也是没有办法”
李汲摇摇头“据我所知,康氏父子才入狱,其婢妾、家仆便卷财四散了,康家实破,他也确实招不出什么来。”
小吏“嘿嘿”一笑“二郎是忠厚人,觑不破此中狡谲,不似我等,巨奸大滑遇得多了,何事能瞒过我等眼目二郎试想,以老胡的家资,又在动乱之时,焉能不设退路,以备非常啊若如此不中用,才下狱便家破,当年叛军入长安时,或其后官军规复之时,早就一文不名了”
李汲细细一想,此言确实有理。于是轻叹一声“家财终是身外之物,他又何必这般嘴紧。”小吏忙道“二郎既是识得老胡,不妨去劝一劝他,早些吐实,我等也轻松,他也可少受些苦楚。”
“可能得活么”
小吏摇摇头“此非末吏所知也然据末吏审案几二十年的经验来看,老胡此番,多半无幸。不过么,死得痛快些,总强过再受我等的鞭扑。”
李汲长出一口气,只能再次接近囚牢,半蹲下来,开口招呼道“康君,还可记得我么”
康老胡原本仰面躺卧在枯草之上,蹙眉瞑目,呼吸沉重,听得话语,咬牙支撑,略略扭过头来,朝外瞥看了一眼,随即浑身一震。于是挣扎着以双肘撑地,爬将过来李汲估摸着,他两腿大概都已被打断了哑声哭道“二郎,二郎救我啊”
李汲心中不忍,却又有气,当即质问道“康君,都这般模样了,如何还贪恋家财你父子俱已下狱,便藏下钱来,又留于谁”
看康谦的表情,又象在哭,又似在笑“我哪里有什么家财”
不等李汲反驳,便继续说道“每月送酒于二郎,倘若是我自家之财,如何舍得啊”
李汲听闻此言,不由得愣住了。
康谦却似还怕他不明白,又再加上一句“那些钱,自从朝廷规复长安以来,便早不姓康啦”
李汲听懂了康谦虽然表面上家大业大,奈何这年月商贾地位很低,他既是胡人,身上又有污点,官家随时都可以找个借口,将之抄没。想要避免家破人亡的厄运,那便只有投献,用亿万家财,为自己找个靠山。问题是,人肯荫庇你,本是为了你的钱啊,康家就此从大富翁,转变成了职业经理人
也就是说,那些钱财名义上姓康,实际上都是背后靠山的,康家不过负责运作、生利而已,那在这种情况之下,又怎么敢轻易把财产全都招供出去呢
则康谦的靠山究竟是谁严庄么恐怕他还不够格
李汲就此离开康谦,转回那小吏身旁,关照道“休再拷掠他了,与我一日,明朝再来,多半便肯吐实。”
小吏拱手笑道“二郎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的,那我等便宽容他一日,静候二郎佳音。”
李汲离开大理寺,辞别李晟,返回家中,当即吩咐那老门子,传话给李适,希望
李适当晚能来相会。然而他左等右等,最终等到的,却只有门子呈上来一张纸条。
李汲在灯下仔细观看,上面的文字很简略,大意是我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但我不方便插手,你也千万不能牵扯其中。
只是最后又多加了一句话,颇为耐人寻味
“项伯舞剑,意在留侯。”
李汲盯着这八个字瞧了老半天,莫名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