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祐甫忙道:“臣不敢。”眼角一瞥李邈,颇有些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赶紧收拢心神,开口进入正题:
“观察、节度之职,开元以前,并非常设,有事乃命,事毕即罢。逮开元时蕃势猖獗,契丹、奚等亦每每为乱,玄宗皇帝乃于沿边设八节度,统合数州财力,招募健儿,以固边防。其后安史谋乱,更于腹内多置观察、节度,沿袭成制。
“而今外患虽然尚炽,内叛业已平定,则腹内诸镇理应罢废之。尤其各观察、节度总揽军政事务,多求侈兵而自强,劳动人力,疏于贡奉——甚至于河北诸镇,竟然粒米不输关中!则名为镇而实为藩,等同割据,使朝廷政令不能畅行,长此以往,国计运转为难。
“今天下三十六观察、节度、防御等使,几占全土十之六七,其三之一疏于职贡,三之一数岁不贡,则如割国家之半,委之私人。大乱过后,户口凋敝,人生艰难,在在需要朝廷赈济,然而朝廷仅得半国税赋,如何资养?且观察、节度各拥重兵,其中之弊,更不待言……”
李豫颔首道:“节镇之弊,朕自然知晓,宰相等也不能视若无物。然而当如何处置啊?一并裁撤,必致天下大乱;徐徐罢之,卿又以为养痈遗患,则在卿看来,何计为好?”
崔祐甫道:“时论多以为,沿边诸镇须防外寇,不可裁撤,而恐其尾大不掉,复成安史之祸,则当以腹内诸镇拮抗之,乃皆不可撤——如此不啻抱薪救火,薪愈足而火愈炽矣!还有上奏,云可以分削诸镇,将大化小,如汉武帝推恩令——然藩镇终非藩国,非允其代代相继者也,则分之何益?
“今朝廷已废河中、天平等镇,复罢同华节度使而改潼关防御,则于河北,因何不能循例施行呢?彼田承嗣不习教义,沉猜好勇,罔顾国恩,谋图自固,朝廷申命以讨伐之,若能一鼓荡平,正可废罢天雄军,岂可再转授于他人?”
李豫问道:“宰相等之意,是以魏制赵,以赵制燕,则废天雄军,若反为燕所有,不是得不偿失么?”
崔祐甫道:“以赵制燕,以魏制赵,则何以制魏?”随即躬一躬身:“臣非疑李魏博,然亦不可使其久镇河北,且若易以他人,未必能得保安。则若以宋制魏,复以周制宋,以秦制周,层积层累,天下皆非朝廷所有矣。何不遽以关中裁制天下?
“即以幽州论,便又生一安禄山,若不能横扫河北,南下逾河,则东都无警,社稷无忧。臣以为,只须以河东扼太行,以相、魏守黄河,以河阳三城为中枢,则幽州不为祸——河北、河南,何必诸多藩镇?
“他处亦然,尤其淮南、忠武军及山南东道,当漕运之要冲,岂可不操之于朝廷之手?但使于关隘设一两军备盗足矣。金商在朝廷肘腋之间,山南西道为入蜀之要冲,亦不可专任观察、节度。
“乃可趁此番平灭天雄军,震慑诸镇,以申朝廷振作之意,讽各观察、节度自请削地,或将财权归于中枢,则不过三五年,中原定矣,可以专谋西蕃。若仍留天雄军,诸镇各存侥幸,则朝廷将日益难制——此臣忠悃之言,陛下垂听。”
李豫手捻胡须,沉吟少顷,然后问道:“则卿以为,此番征讨天雄军,必能得胜乎?”
崔祐甫摇摇头:“臣不能保必胜。然若无八九成的胜算,朝廷何以兴师?宰相等何以进奏请诏啊?”
李豫表示说我再想想吧,终究如今才刚开战——就理论上而言,征讨各军应该还没进入冀州地界呢——不必要那么快下结论,还是多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反复筹谋,再做决断的为好。随后又表扬了一番崔祐甫,方才命其辞出。
崔祐甫去后,李豫转过头去问一直在旁拱手倾听,不发一言的李邈,问他:“汝以为汝舅所奏如何?”
李邈急忙躬身,谨慎地回答道:“似有其理。然儿臣闻,‘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当慎之又慎,阿舅所奏,似乎过于……过于简易了一些……”
李豫笑笑,却先不正面表态,只是说:“崔祐甫实有宰相之才啊。”
顿了一顿,才对李邈说:“国家动乱容易,收拾起来却难,朕自命中人之才,不如玄宗皇帝、肃宗皇帝远矣,安敢望此?这削平天下,事权总一之政,不如留给汝去做吧。”
李邈闻言大惊,急忙避席俯身:“皇太子见在,儿臣焉能肩此重任?”
李豫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太子自有太子之事,汝也不能只知读书,既已及冠,还须为朕分忧啊。”
数日后下诏,以郑王李邈为天下兵马元帅,节制诸镇。
消息传出,一名正在京中守选的九品小官不由得抚掌大笑道:“时也,命也,我的机会又来了!”当即前往魏博进奏院投刺,自称乃是李节帅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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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豫以为征讨诸军尚未进入冀州,其实魏博、武顺两军早就攻克信都,进抵了漳水北岸,随即田承嗣亲率大军来御,双方恶战于衡水城下。
交锋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