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责问李汲,李汲看对方的神色,自然明白是皇帝授意……这样也好,有些话真不方便直接跟皇帝说,那就只能委屈齐王你啦——
“臣有一事不明,恳请大王垂示。”
“何事?”
“是国家社稷为重,还是草人百姓为重?”
李倓闻言,不禁一愣,随即有些犹豫地回答道:“自然是国家社稷为重……”
“然而孟子云:‘人为重,社稷次之……’”当然啦,在皇帝面前,“君为轻”这后半句就可以省略了——“则无草人百姓,哪来的国家社稷?今回鹘凶暴,若不惩治,百姓将咸怨朝廷,或以为三省六部、诸寺九卿,竟不如回鹘牙帐,这难道是大王所乐见的么?
“且试问我唐究竟是唐人的国家,还是回鹘人的国家?朝廷若不安保唐人,反倒骄纵回鹘,则大王何必淹留于此,理当即刻北上,匍匐牙帐前称臣才是!”
你说这话能跟皇帝讲吗——你不保唐人,反保回鹘人,那还不如直接去向回鹘可汗称臣算了!
李倓虽然也明白李汲这话其实是说给皇帝听的,但被熟人指着鼻子骂,依旧深感恚恼,当即呵斥道:“则若由此使得回鹘破盟,甚至于结连吐蕃南下,这个责任,汝可担待得起?!”
李汲笑一笑,转向李豫:“陛下,难道淡忘了至德二载,长安城外跪拜叶护太子之辱么?”
当年唐回联军收复长安,因为李亨允诺将两京土地归唐,财帛子女俱归回纥,回纥主将叶护太子便要入城收取。李豫不肯给,并非顾惜唐家女子,而是担心身为具体执行者的自己将由此蒙上污垢,从此再难洗清,且还可能影响到即将到手的储位,于是主动跪拜叶护太子,恳请宽释长安百姓,待到收复东京后再如约……
虽说双方都是国君之子吧,但在唐人普遍认为,回鹘是我唐之臣,则回鹘可汗等同于亲王,其太子则比我唐亲王要低一级,这以高拜低,总归是屈辱啊。是以李豫登基之后,特命将相关文字记载全都抹去了,顺便抹去李汲殴打叶护太子那一段……
当然啦,此时在座的,即便当时尚在稚龄的李邈,对此事也颇有所耳闻。
只听李汲继续说道:“臣昔日曾在长安城下,不堪陛下受辱,挥拳殴打叶护太子,而非但太子不罪,便英义可汗也并未藉此破盟。难道陛下以为,赤心的身份要高过叶护太子不成么?”
李豫闻言,不禁默然无语。
“陛下,回鹘与我唐盟,乃是因应形势,两国之交,原不在乎一两人。齐王顾虑回鹘与吐蕃相结,共犯我唐,殊不知彼等蛮夷,游牧为本,绝不肯并存于世。中国唯尚农耕,不便游牧,彼等只能劫掠人货,而不敢擅取土地;若两游牧为盟,水草皆可以有,则属谁为是啊?臣保但吐蕃图谋西域,回鹘必与相争,绝不肯和也,遑论共谋我唐?
“是以蕃取西域,非但于我唐为祸,于回鹘更是大患,乃请可汗发兵南救,其本愿也,唯朝臣多不晓事,砌危辞以蔽圣聪,乃使陛下感回之德,颇纵容其使之奸,不忍责惩……”
这话说就得很艺术了,其实李汲内心所想的是:你因为不明晰回鹘的利益所在,导致害怕回鹘背盟,竟然如此放纵回鹘使臣——但总不可能当面指斥皇帝胆儿小不是?
“且蛮夷多畏威而不怀德。陛下可记得宝应元年之事否?史朝义遣使回中,谎称先帝崩后,中原无主,请可汗南下与其共收府库,而可汗果南。幸亏中使刘清潭追及于三受降城,奉上敕书,道明陛下践祚之事,可汗方始退去,且命帝德等与我合兵。
“由此可知,若我唐衰弱,中原板荡,则盟誓云云,不过一纸空文罢了;倘若我唐振作,兵马强盛,便臣当街杀十个赤心,可汗亦未必怪罪,遑论破盟相攻?而今上下皆惧回使,便其白昼逞凶亦不敢裁治,则回使返归牙帐,必谓我唐虚弱也——若非将愚兵弱,焉能受此屈辱而不报?于是可汗知我畏惧,反将破盟来攻矣,以免我唐财货子女,尽为吐蕃所得!”
这番话就说得很明白了,且为李唐皇室从未考虑过的,中朝臣僚从未进言过的,父子、叔侄四人,一时惧惊。
李汲趁机叉着手,亮起嗓门,大声道:“由此,为示我唐强盛,且法度谨严,政令修明,以罢回鹘轻我之心,以息可汗觊觎之志,臣请将回使赤心等,依律惩治!
“仗械劫囚,斫伤狱吏,理当斩首!便回贾白昼于市中杀人,亦当论斩,而非绞刑。若不如此,行将见可汗之旗再南,回鹘大兵临于朔方、河东,而诸镇见朝廷畏怯,当皆坐壁上观,而必无一兵一卒来救者。则昔周幽失信,犬戎入于镐京之事,必将复见于今日矣!恳请陛下速下裁夺!”
“昔周幽失信,犬戎入于镐京之事,必将复见于今日”这句话,可是真把李豫给吓着了,不由得嗫嚅道:“何至于此……”
李汲毫不客气地反问道:“若今监军使上奏,云彼在幽州、成德可以横行,杀镇兵,辱镇将,而李怀仙、李宝臣不敢问,则陛下当做何想?行见群臣请急伐两镇,犁庭扫闾之奏,将淹没御案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