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汲在御前侃侃而谈,所言出乎常情,却又不背事理,使得李豫父子、叔侄四人听了,乃各悚然。
可是李豫身为天子,总得找个台阶落场,好不容易揪住李汲折断节度旌节一事,稍稍在言语上扳回一程,不失君主体面,他心说赶紧打住吧,见好就收,可不能让李汲再多说些什么了。
于是一拂袖:“卿之所奏,朕知之矣,自当有所裁断——且退。”
李汲倒也不再辩驳,当即叉手致礼,躬身而退——他该说的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前半场几乎是压着皇帝在打,但别说君臣有别了,即便在其前世,也没有把领导彻底捶躺,必要其当面认输的道理啊——李倓、李适,也皆辞出。
出殿之前,李适斜瞥一眼李邈,心说你怎么不走呢?我等来前,你便在圣人身边,我等已去,你仍在圣人身边,不知这父子二人,究竟都在交流些什么?早知道李邈不肯挪窝,其实我也不应该着急走的……
当殿内只剩下李豫、李邈二人后,李豫不由得腰肢一松,跌坐在御榻上,随即呼唤:“取水来,再绞一把手巾……”虽然基本上一直是李汲在说话,皇帝就没怎么回应,却仍觉口干舌燥,而且满脑门儿全是冷汗……
宦官递上温水和热手巾,李豫先抹了一把额头,然后连喝好几口水,这才长舒一口气,不由得慨叹道:“昔日李汲闯殿,挟李辅国而顶撞先帝,这才得以救下齐王性命……朕当时不在,还颇感遗憾,如今……始知先帝之难为矣。”
李邈大着胆子,低声问道:“李朔方所言不为无理,然……是否太过骄纵、蛮横了一些?陛下还当加以警示才是。”
李豫端着水碗,双瞳怔愣,呆了好半晌,唇边这才微露苦笑,随即凑近一些,避开起居郎,低声告诫李邈道:“汝若在朕这个地位,便知皇帝遭人顶撞,本寻常事——以是太宗皇帝不罢魏征。反倒是某些人啊,看似温厚老成,陛前但表忠心,不出恶言,其实他嫌天子不做,若不嫌,恐社稷非我家所有也……”2
再说李汲离开蓬莱殿,大步出宫而去,行不多远,李倓、李适从后招呼,快步赶上。随即李倓便与李汲对立宫门,言笑晏晏,述说别来情状。
仿佛刚才他代皇帝训斥李汲,随即李汲直接指他鼻子骂,这些事儿全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李倓原本有一肚子话要跟李汲说,也想趁机再将数载不见,二人间约略有些生疏的关系再拉近一些,然而眼角一瞥,却见李适垂手立于其侧,始终不去。这有皇太子跟旁边儿盯着,很多言语就不便宣之于口啦,李倓无奈,只得拱手道:“长卫不必急于赴任,既归京师,闲暇时可来孤府上说说话。”
李汲躬身道:“不便多叨扰大王,然既还京,总须前往拜会一遭。”
李倓笑笑,致意而别,李适这才得以凑上前来,低声说:“若早知长卫如此利口,竟驳得圣……齐王叔哑口无言,孤倒是不必多事,先期跑去向圣人求情了。”
李汲明白他这是在表功呢,当即躬身施礼:“若无殿下先期为臣求情,臣虽口舌稍便给些,如何能逞啊?深恩厚德,没齿不忘。”
随即问道:“臣觇回鹘长寿天亲可汗,其实于我唐颇怀善意,却不料短短数载之间,回使恣恶,竟致于此……难道宰执重臣,竟无一人直言谏圣么?”
李适明白其所指,便道:“长源先生在时尚可,且商贾争闹,宰相也不必问。至于回使骄纵,以此赤心为甚,竟将一万军马来,要易我唐四十万匹好绢!乃至有今日执械劫囚之事……”
这是在为李泌粉饰,而事实上李泌的疲蕃之策中,回鹘乃是重要一环,因而对于回鹘使者的放纵,实自元载为始,李泌执政时代也并无改观。李适方倚重李汲,又望得李泌之援,生怕其兄弟二人因此事而生嫌隙,故此——干脆把责任都推到时相李岘等身上去好了。
说完那几句话后,李适稍稍凑近一些,低声问道:“卿适才面圣所言,果然句句是实么?”
李汲先是轻叹一声:“若不如此说,不能动摇圣心——多少有些夸大。”随即却又正色道:“然而细事不查,小节不谨,终必酿成巨祸——如节镇坐大,安史为乱,亦是开元、天宝间诸政之弊,日积月累,乃至国家如染沉疴不起。且臣尚有一语,未及禀奏圣人。”
“是何语?”
李汲注目李适,一字一顿地说道:“回鹘,我唐外藩也,诸镇,可谓内藩。朝廷今日不敢惩治外藩使臣,则明日诸镇进奏官若横暴于市,京兆两县,乃至三省六部,尚能制否?行见周世之衰,将复见于我唐矣!”
李适闻言,不由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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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杞从李适府上出来,打马赶回平康坊进奏院的时候,崔措等早已入了后寝,正在收拾家具什物。卢杞特意前往后院门前遥遥致礼,说我已经去通知皇太子出面,为节帅求情了,这便再派人去万年县探查情形。
一名红衫侍女出来,隔着院门,朝卢杞还礼,说:“夫人使奴传言,敬仰卢进奏之智,深感卢进奏之德,且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