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大白,雨雾朦胧。叶无尘昨夜被请去兰芷居,说是那术法太过深奥,需得仙师指点,自此一夜未归。
墨允一人在竹舍,沉静地坐在床边,掰数着自己的手指。十三岁的双手褪了些婴儿肥,青葱莹白,显得有些修长了。
也是这双手,曾执鬼煞折了叶无尘这刚劲的竹林君子,曾抱着已故之人颤抖不已,曾将叶无尘放入冰棺,盖上棺盖,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妄想触碰棺中人的容颜。
他这几辈子,大抵是因着叶无尘而活的。
无论是第一次遇见的那个纯属以虐待自己为乐的叶无尘,还是第二次明面上厌恶却在暗处偷偷关怀自己,最后被封入冰棺的叶无尘,亦或是第三次惧怕自己却愿意对他展颜微笑的叶无尘。
生命里记忆的最多的,就是叶无尘这个人。
叶无尘这个名字贯穿了自己几辈子,对他的情感变化多端,从第一世的仰慕,到惧怕,到厌恶,再到第二世的迷茫,到苍松派时不信任的依赖,到魔宫别扭的不舍,到现在迟来的爱慕。
而叶无尘呢,他仍然抗拒墨允这个人,惧怕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
但他又始终笑着,仿佛这样便教人看不见他的心底的情绪,仿佛可以带着这张假面懵懵懂懂的活过一生。
“叶仙师,您别笑了,我心疼。”
这是上辈子,魅狐对叶无尘说过的话,语气全然没有往日的轻浮,满当当的全是关心。他那时躲在回廊转角处,纠结着要不要去听叶无尘的回答,但轻飘飘的,叶无尘温和的声音从那边飘过来。
“心疼什么,我哭了你便高兴了?”
彼时,叶无尘好似又笑了一下,魅狐就将手附上他的脸,眉宇间完全没有轻薄之意。他近乎虔诚的,用对待神明的温柔抚摸他的嘴角,声音清澈得不含任何杂质,“仙师,您别哭,也别装着笑,您这样我心里难受……”
“嗯。”叶无尘轻声应着,但还是笑了笑。
当时,墨允小心的探看那抹温柔到极致的笑容,只想到叶无尘面对自己的冷言冷语,便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心中五味陈杂,酸味居多。
如今想来,叶无尘脸上那抹温柔的颜色,充满了不真实,虚幻如云烟。
忽尔忆起那天,叶无尘瑟瑟地将他抱住,轻轻的,没怎么用力,他小心地拍着叶无尘的后背,像叶无尘平时哄他那样哄着,语言照搬,有些尴尬。
“师尊别哭,脸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师尊,你怎么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师尊,……”
可是,只消片刻功夫,叶无尘就松开他,胡乱擦干净了脸上的眼泪,桃花眼尾熏熏的红,眼中水光湿润,瞄不见眼底的情绪。
“没事,做了个噩梦,谢谢。”叶无尘一如往常那般微微笑着,柔软如同四月柳条,清澈好似深潭古井。
他说完,就笑着拍了拍墨允的头,言语间有些自嘲:“在徒弟面前丢脸了。”
墨允一句“不丢脸”还未说出口,他就起身穿衣,去了隔壁房间,轻轻带上门。
轻轻的锁门声响在墨允耳边。
那是墨允第一次发觉,那张笑面下隐忍的情绪,兴许是害怕,或许是孤独,亦或者两者皆有。
他真傻。
魅狐早在上辈子发现的东西,他现在才看到。
叶无尘对他的笑或许不是因为惧怕,也许是因为“笑”这个表情已经成为他的本能。
他已习惯了躲在暗处笨拙的舔舐见不得人的伤口,对外是一派偏偏君子的模样,可谁也不知道新雪般无尘的衣衫下掩映着什么。
正如墨允上辈子只看到了叶无尘的冰冷,正如这会他不知道隔间的叶无尘是怎样的躲着。
他想拽着叶无尘的衣袖,撒娇似的开口:“师尊,别这么笑,看着很心疼。”但他晚了一步,叶无尘已经将自己锁进隔间,一声不吭的为自己疗伤。
墨允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然后起身,将桌上微凉的那盅汤用灵力暖着,他呆呆地盯了一会儿,打算去敲开那扇门。
可行至门前,他却忽然想到,自己的另一部分灵魂告诉他,师尊会以梦境的形式接触前世所经历的一切。
叶无尘刚刚说:“没事,做了个噩梦,谢谢。”
他伸出去的手蓦地收回,只在门前端端的立着,倘若他是师尊的噩梦,那便离他远些,让他……
“那就让他潜移默化的……爱上我。”
脑海中突然闪过这句话,甚至回向着少年清脆的嗓音。
如此想来,那日在桃林与唐晚枫所说,着实好笑,过于天真,甚至弥漫着傻气。
墨允垂头,自嘲地笑笑,他的自信来得真是莫名其妙。
“吱呀——”
门打开了,墨允被惊的后退两步,抬头凝望面前俊美的男人。他已经将自己收拾好,脸上挂着温和又熟悉的笑容,眼尾依旧有些的熏红,眼中残留氤氲雾气,看上去有些迷醉的妖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