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弈轻叹:“艮戊,那是父亲另赐你的名字。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傅朝云。只是,你也莫忘了当年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日后该怎么活下去。”他话音一落,屋里骤然一寂。艮戊不禁冷汗如注,大气不敢出。自出山后,公子从不愿提起旧事。那些黑色的过往就像是封陈的疤痕,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去碰。但公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自己一刀剜了下去。“公子,属下知错了。”他俯身拜倒下去,竟不敢再抬头看公子的眼睛。
但他却觉双臂一暖。公子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听见公子叹息:“你并没有错。若能跳脱局外,谁不想做个好人?”他心头蓦得一紧,竟震颤起酸苦潮雾。
白弈静盯着艮戊,暗暗苦笑自哂。八年同死,才有今朝共生,但艮戊如今已不能再胜任旁的任务了,只因那颗心还未在那梦魇般的八年中死绝。忽然发现这个事实,他并未震惊,亦不曾有折臂之痛,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微妙心境,忧喜参杂。他不由微微阖目,轻叹。“你去吧。”他揉了揉眉心,对艮戊道,“记着,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这模样。”
艮戊闻之瞬间呆了,喉头一烫,张口欲说些什么,忽然,却听屋外一声凄厉呼叫,竟是从后苑传来。
两个男人俱是刹那一惊。转瞬,艮戊已闪身不见了踪影。白弈推门出去,没走两步,却见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而来,青丝披散,只着纱衬。“哥哥!”她呼唤声带着哭腔,一下扑进怀里来,紧紧抓住他不放。已是暮春温暖,她却浑身瑟瑟地发抖。“我……我……你……”她眼泪流了满面,哽咽难言。
白弈略惊一瞬,旋即有些好笑。这小姑娘,莫不是做噩梦了?竟也怕成这样。他伸手搂住她,柔声哄劝。
墨鸾却只是紧紧抱住他,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无法说出口来,只一回想也让她痛得无法呼吸。梦里那一片愁云惨雾下,她看见他浑身是血,雪白衣衫全浸染了鲜红,滚烫的腥浓从他身上涌落,绽成了荼蘼。她崩溃的嘶叫,却不能靠近,就像被迫旁观一场奢华的消逝。
万幸只是一场梦。万幸他还好好在这里。万幸。万幸。
她心中混乱颤抖,只能紧紧抱住他,寻求温暖安慰。那是,还活着的证明。
远远得,女师方茹抱着春衫静姝水湄提着灯追来,正看见这月下相拥一幕。
银白淡散下,一对璧人,柔情如画。
方茹禁不住“啊”得轻呼一声,猛然揪心。公子眉眼间流淌出的宠溺和温柔毫不参杂,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恬静纯粹的表情。她有些哀起来,那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呵,她忽然不知是该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他。或者,她该先心疼小娘子么……
“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方茹一声长叹,转身退去。
静姝这才惊了起来,眸光明灭瞬息,忽然道:“有什么不成的。又不是亲兄妹。”
她一语惊人。方茹当下僵住了,回身看着静姝半晌,又是一叹。“别说胡话了。公子是要尚主的。”
四下里骤然一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曳。
忽然,静姝却笑了一声。“尚主又怎么?”她挑眉,“咱们公子要做的事,几时不成过?”
方茹一时语塞,旋即苦涩一笑。也对,端看公子想不想。可公子到底是如何想的,谁又真能明白。“走罢。”她无奈再叹,眸光转,下意识瞥了眼水湄,却见水湄安安静静提灯,眼中风平浪静。
残月升,照人间几多深浅。
军戎与流亡已将殷孝练就成警觉地猛兽,一丝风吹草动也会立刻醒来。他猛睁开眼,扬手一掌劈窗而去。立时劲风顿起,那窗在掌力下猛向外冲开去,发出吱呀怪叫,瞬间四分五裂。“外头的朋友也不嫌摸瞎,不如掌上灯给瞧个清楚怎样?”殷孝冷道。
窗外却传来“嘿嘿”两声笑:“今儿个月色亮堂着呢,给大当家省点油钱。”
什么人这般张狂?殷孝心下一震,反而开怀,提刀一跃,从震碎的窗口跳出去。他才落定,却见一道银光从眼前掠过,当下提气追了上去。
一路耳畔风起,前面那人影动如脱兔,在山石树木间飞跃,映着皎月,银光粼粼。
好巧的身手!殷孝由不得在心中暗探。天下之大,果然藏龙卧虎。之前遇上一个白弈,虽说阴谋使诈那一套他不待见,但若论起武功身手着实堪称一流人物,如今这人路数又和白弈完全不同,白弈轻身功夫、剑术招式皆走飘逸逍遥,而眼前这个却怎一个灵字了得!殷孝沉气阔步追去,直追到一片林间空地,那人才猛顿住步子。回身时,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如敷玉,眉宇还稚嫩,却分外的星眸灼灼,自有一股英气,手中一杆长银枪给月光一撒,寒气迸射。
殷孝由不得怔了怔,又暗叫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