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月走进柴房,就着闪烁的蜡烛再度看到那刺客时,他已经完全没了先前头戴傩面,手持利刃时的嚣张跋扈,脚软得像一滩烂泥,被反捆的双手上血肉模糊,嘴巴里鲜血淋漓,这是公仲寅等人对他施刑的痕迹。
明月踱步到他面前,气定神闲地在一个木墩上坐了下来,缓缓问道:“你是滕更弟子?”
刺客听到明月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了今夜要刺杀的目标,顿时瞳孔收缩,挣扎了一番,但黑衣侍卫立刻拎起皮鞭,朝他光溜溜的脊背上狠狠来了一下子,让他老实下来,刺客这才勉强点了点头,承认了。
“氏甚名甚?“明月淡淡地问道。
刺客闭口不答,明月朝肥平点了点头,肥平会意,狞笑着走过去,捏住刺客手腕,两声脆响后,他再度传出了惨叫,又被掰断了两根手指……
“快说吧,你那同伙就在隔壁,已经交待了,不信你听,惨叫声都停了,此刻我正让医者为他疗伤。”其实隔壁那人没有交代,而是昏了过去,明月只是在诓骗此人。
听说同伙已将自己全盘托出,刺客首领一时失神,明月乘机诱导道:“你若是说了,我便会停止用刑,否则,你的指头将一根接一根被掰断,十指连心,钻心地疼,何苦呢?”
刺客虽然有几分胆气,但意志力却没有想象中的强,顿时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为了不再受酷刑,为了不受痛苦,便低头颤抖地说道:“公羊……迟。”
“公羊?”明月扬起了眉毛:“你与公羊家是什么关系。”
公羊派,是齐鲁儒家的一个分支,其创始人为公羊高,此人为孔子之徒子夏的弟子,专门写了一篇解读孔子《春秋》的书,称之为《春秋公羊传》。其释史十分简略,而着重阐释《春秋》所谓的“微言大义”,用问答的方式解经,在儒家内部有不小的影响。
公羊高死后,他的儿孙将《公羊春秋》当做绝学世代在家族内传承,也收一部分外姓弟子,逐渐形成了公羊派。如今已传到公羊高的玄孙公羊敢处,据明月所知,这公羊派再传一百年后,将出现一个叫董安于的继承者,汉武帝独尊儒术后,公羊派几乎一统学术思想界……
现如今,公羊派还是翅膀没长硬的鸟,远不如汉代昌盛,但放在齐国也不容小觑,在滕更死去,孟氏之儒式微后,公羊派就是齐国最大的儒家派别了……
不过这公羊迟似乎并不其核心人物,果然,他垂首道:“我只是小宗旁室子弟……此事,此事与宗族无关。”
“所以才没有受传公羊氏家学,而是拜了滕更为师?这么说来,你来杀我,是为师复仇?“
明月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这似乎刺激到了刺客,惹得他再度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当年子夏子问孔子,居父母之仇,当如何?
孔子回答说:‘作为儿子的,若是父母被冤杀,便要睡在草垫子上,拿盾牌当枕头,还不能去做官,日夜不忘此仇,一旦在街头遇到仇人,就要拿出随身携带的兵器立刻杀掉仇人!如此,才不枉为人子!””我公羊氏之祖,在为《春秋》作注时也说,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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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你害死吾师,大王能宽恕之,吾辈却不能,有师如父,师仇岂可不报?你我不共戴天!”说完便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落到了明月脚边。
几名黑衣侍卫大怒,便再度鞭挞公羊迟,明月也未阻止。
公羊迟才二十余岁,硬气归硬气,毕竟不是专业的刺客,在严刑面前依然会惨叫,会服软。很快,在被打落满口好牙后,将这次刺杀的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原来,见滕更被明月当堂气死后,滕更的一众弟子为其不平,在齐国雍门两阙前叩首,恳求齐王严惩长安君,却被乱棍驱散。他们为滕更发丧,葬礼上产生了分歧,大部分人忍气吞声,但公羊迟却决定用手里的剑,为滕更找回在朝堂上找不到的“公道”。
于是他便纠集了数人,又用为师复仇的“大义”说服了一些血气方刚的临淄游侠儿相助,十余人秘密谋划刺长安君之事,总算在社日上逮到了机会,谁料最终还是功败垂成……
公羊迟软归软,最后却担下了一切罪责:“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诸师兄弟无关,与公羊氏亦无关……”
听完之后,明月的气愤差不多消散完了,面上不由动容。
他印象里软绵绵只会嘴炮的儒生竟然会为了师仇,亲自提剑上场想要格杀刺客?:看来自己还是小看了他们啊。战国时代的部分儒生,与游侠儿一样仗剑而行,倒是有几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的血性,加上公羊氏一族本就是推崇复仇的,公羊迟会做出此事也不足为奇。
三代之时,血亲复仇曾是礼仪,规范着世人的生活,它也是一种道德律令,引导着当时人们的选择。到了春秋战国,虽然官方开始限制这种行为,但毕竟去古未远,民风彪悍,在广阔的民间,这种古老的习俗得以保留,不管是哪一国,对于复仇都十分称誉,尤其是子为父复仇,弟子为师复仇,更是全民异口同声地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