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心妍所说的这件“重要又脆弱”的装置,名叫《三千丈》。是一位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作品中央是一个造型抽象如同人形的旋转阶梯,而自阶梯顶端往下,细如发丝的纸线如云烟般铺陈开来,覆盖阶梯的每个角落,轻盈洁白、如梦如幻。
最微妙的是,这看似纷杂的纸线都是从同一张纸上纯手工裁剪下来。创作者用了惊人的定力和技巧,把一张大纸剪成了三千细丝,而且这些纸丝都是连在一起,宽窄均匀、无断无缺。
为了把这个作品完整运输回国,策展团队小心翼翼收了三天,又在这儿屏气凝神布置了三天,生怕一个呼吸不稳,便破坏了它的完整性。
可现在,这个区域的负责人却告诉她,这条纸线断掉了,这细微的一个断裂,让它从一件艺术品,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纸屑。
“目前情况看来,并不是人为造成的。”负责人告诉伍心妍,“这几天上海进入梅雨季,湿度不稳定,毕竟是纸物,这么一湿一燥,很容易就变形。又这么细,所以……”
“我当然知道这是纸物,当然知道这很细,当然知道即使不去碰它它也会自己风化。”伍心妍努力平复心情,压着声音看向负责人,“可我不认为我花那么高价请你们来保护作品,就是听你告诉我它迟早要坏。”
“很抱歉……”负责人也无话可说,“我们会积极配合保险赔偿事宜的。”
“作品都损坏了,赔偿有什么用。”
“呃,或者我们去找胶水来粘粘?”
“……”
伍心妍抚了抚额,挥手让他们走开,然后心疼看着眼前的作品。
其实不去仔细观察断开的地方,这件展品视觉效果丝毫不受影响,依然那么洁白轻盈,让人见之忘俗。
可是当代艺术就是这样,吃瓜群众觉得是精神病患者的造作,只有艺术家自己知道,那是他们内心秩序的表达。
很显然,现在这位艺术家的内心秩序被破坏了,伍心妍觉得无法给原作者交待,也无法给自己交待。
天知道,当她看见这件作品的第一眼,有多么惊艳于这如同瑜伽冥想般的呈现。
但是无可奈何,还没等世人见证它的神奇,它就摧残于造化之中。也许是对这个城市有些水土不服吧。
“看来艺术之神很眷顾这件作品。”一个温文沉厚的男声在伍心妍身侧响起。
她扭头一看,愣了愣,说话的是一位西装笔挺的年轻绅士,手上拿着导览册,面孔英正俊朗,还隐隐有些熟悉。
“看来伍小姐忘记我了。”男人了然一笑,礼貌地伸出手去,“我是覃家培,之前去拜访伍总的时候,曾与你有一面之缘。”
哦……伍心妍想起来,礼仪周全地与他握过手。
“你刚才说艺术之神眷顾这作品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原物叹息,“这件作品刚刚有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瑕疵,我还在想是不是跟这里水土不服。”
“人从娘胎里一出来就哇哇大哭,谁又天生适应水土呢。”覃家培微笑,走到作品跟前,“我说艺术之神眷顾,是因为它巧妙地为这《三千丈》做了注解,让它的表意更完整了。”
伍心妍不解:“它本是浑然连成一体的,现在断掉了,你却说它的表意更完整了?”
“伍小姐是个灵透聪慧之人,而我只是个艺术门外汉。”覃家培自谦一笑,“只是我从一个俗人的角度来看,人生本就是十有八九的不如意,来衬托那十之一二的小欢喜。所谓缺憾还诸天地,大概与此一个道理。”
“缺憾还诸天地……”伍心妍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不禁又想起曾与原作者交流时所生的种种顿悟。
是的,如果《三千丈》的作者在这儿,大概也会这么劝解她吧。
类似的作品这位艺术家也做过好多,都是做完展出三天就焚掉了,这次是伍心妍百般拜托,才留了一件让她带回上海来。
临交托时那位艺术家还特意说了句:“你带走就是你的了,别再给我送回来。”
她一度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如今遇见这事,又听到覃家培这句妙解,突然就心领神通,刚才种种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了。
“心妍,我听说这儿有展品没保护好,问题严重吗?”一起办展的朋友闻讯过来,看到现场的情况,皱眉,“怎么办现在,得想办法弥补吧。”
伍心妍摇头:“什么都不用做,继续留它在这里展出吧。”
“那还是得采取一些保护措施吧,如果明天又出现更多断裂怎么办?”
“那也很好。”伍心妍微笑,“每天来看展的人,看到的都是它不同的阶段。从无暇细腻的游丝,到长住坏空的归宿,这不又是另一种境界吗。”
“是哈……”毕竟都是搞艺术的,朋友一下就听懂了,唏嘘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正该这样。你果然聪明。”
“不是我的功劳,是这位先生……咦?”伍心妍转头一看,却不见覃家培的身影。
倒是个有趣的人,她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