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蓄势。
只等这道剑气将散未全散的某个关键瞬间,就是他杀上井口的时机。
他当然不会等待剑气全部散尽。
若是等到剑气彻底消逝,一旦被上边的陈平安发现自己没死,那泥瓶巷的泥腿子说不得,还真有后续的阴招险招。
毕竟此时的自己,无论是修为,还是身躯,都经不起任何一点意外“推敲”了。
真是大道泥泞,崎岖难行!
少年心中大恨。
当初小镇之行,是国师崔瀺自认为的收官之战,因为涉及到证道契机,他不惜神魂对半剥离,寄居于另外一副身躯皮囊,以少年形象大大方方离开大骊京城。
原来以为哪怕断不掉文圣先生、师弟齐静春这一脉文运,也能够以泥瓶巷少年作为观想对象,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砥砺心性,补齐最欠缺的心境,从而帮助自己一鼓作气破开十境,便有望重新返回十二境巅峰修为,甚至借助大骊推广自己的学识,只要他年自己的事功学问,能够遍及半洲版图,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是一洲之地的儒家门生,皆是我崔瀺之门生弟子,裨益之丰,无法想象。
在当时看来,不管如何计算,崔瀺都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获利大小的区别。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齐静春真正选中的嫡传弟子,不是送出春字印的赵繇,不是送出仅剩书籍的宋集薪,甚至不是林守一这些少年读书种子。
而是那个名叫李宝瓶的小姑娘,是一个女子!女子如何继承文脉?女先生,女夫子?就不怕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不怕被儒家学宫书院里的那些老人,视为头号异端?
更没有想到齐静春代师收徒,将他崔瀺和齐静春两人的恩师,文圣的遗物,转赠给了少年陈平安。
如此一来,不但文脉没有断绝,薪火相传到了李宝瓶这一代,而且使得原本欺师灭祖叛出师门的崔瀺,重新因为陈平安,再次与文圣绑在一起。
这使得误以为胜券在握的崔瀺,心境瞬间彻底破碎,加上无形中的文运牵引,一跌就跌到第五境修为,若非之后跟杨老头达成盟约,习得一门失传已久的神道秘术,补全了崔瀺本身钻研的一桩秘术漏洞,得以快速温养魂魄,如枯木逢春,修为开始回流上涨。
但这种秘法,存在一个致命缺点,积攒而成的修为,是“假象”,用完一次就会被打回原形。除非一口气突破十境,跻身上五境之后,就可以“假作真时真亦假”,虚实不定,真假混淆,便是另外一番天地。
到达这座郡城秋芦客栈的时候,少年崔瀺的“假象”境界,其实已经重新临近九境,这才有机会以兵家“请神”的手段,请出一尊儒家圣人的金身法相。境界是假的,手段是真的。所以这才让寒食江水神吓得肝胆欲裂,否则以青袍男子统率北地水运数百年的阅历和城府,不吃足苦头,怎么可能被崔瀺驯服得像条溪涧小鲶?
井底下。
从井口倒下来的暴雨剑气,犹然咄咄逼人,剑光被镜面撞得四处飞溅。
白衣少年几乎已经双脚踩在井底水道的底部,井水和与大江相通的城中地下水,早已被剑气蒸发殆尽。
少年崔瀺在心中开始倒数。
他不想杀陈平安,千真万确,最少暂时是如此。
因为崔瀺更像是在拔河,希望将少年拉扯到自己的大道之上。最少短期之内,崔瀺不但不会祸害陈平安,反而会尽可能帮助陈平安增长修为,最多就是悄然改变陈平安心性,春风化雨,潜移默化,最终成为他崔瀺的同道中人,万一陈平安运气不错,将来有希望继承崔瀺的衣钵,崔瀺也不会拒绝。
但是崔瀺是真的想杀李宝瓶。
因为一旦这个小女孩以后成长起来,而崔瀺毕竟与陈平安犹有牵连,李宝瓶遭受的骂名、排挤越多,崔瀺的大道修为,或多或少会受到影响,这对于追求尽善尽美的崔瀺而言,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少年崔瀺觉得这是根本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我哪怕再想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可若是要杀你陈平安,何苦来哉一路装孙子?分明于你是无害的。
你陈平安凭什么因为一点猜测,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凭什么你自己觉得我会对三个孩子包藏祸心,就可以出手杀人,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你小子算什么正人君子?那齐静春一向推崇君子,为何被齐静春看重的你,偏偏如此不讲道理?老头子又凭什么让我跟你学做人?!我崔瀺曾是文圣首徒,曾经传授齐静春学问,论儒家道统之中的地位,我崔瀺高出贤人君子,何止一筹?而你陈平安如此凭心做事,老头子的眼光,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啊。
齐静春帮你挑来挑去,还不是等于帮你挑了第二个崔瀺?
双脚触及石板的少年崔瀺,继续在心中倒数,伺机而动。
心胸间同时涌起一阵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