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陈平安回答很快,“挣钱。”
老人悠悠然喝了口酒:“挣了钱求什么?”
陈平安笑道:“花钱。”
老人感慨道:“对喽,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享福,所以必须要有命花钱。练气士,天底下诸子百家,何其多也。”
陈平安挠挠头,有了些笑意,开始喝酒,这次喝得有点多且快,干脆就向后倒去,舒舒服服躺在屋脊上,“老前辈,我跟你说点心里话,能不能不外传?而且如果我说了,你听了,可能会有点麻烦,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盘腿而坐,身体前倾,双手摇晃起酒坛子,里头还剩半坛子的酒水哗啦啦作响,老人笑道:“只管说,喝了酒,不说点酒话,多不像话,那还喝啥酒?小子,别看我岁数比你大了无数,其实缺根筋,傻大胆。再说了,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如果不是熬着想要见师父一面,早就坚持不到今天了。而且有些事情,你说与不说,其实差不太多了,我当时就在你身边,听得一清二楚,这不就来骗你的酒话了?”
陈平安指了指天上,“我以前在家乡遇到过一位年轻道长,当时关系还挺好的,就是那个陆沉。之前那场大战,他算计了我两次,也有可能是三次。我只说我确定的两次,一次是我‘福至心灵’,写不出雨师二字,便干脆一发狠写了陆沉。第二次是我在独自一人面对金袍老蛟的时候,我当时……”
陈平安把养剑葫搁放在肚子上,双手放在脑袋下边当枕头,“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所有人的心境、心湖和心声,我都看到了、听到了。就像老前辈你说的那样,升米恩斗米仇,我当时发现十之八九的桂花岛乘客,是冷漠麻木,或是幸灾乐祸,甚至是仿佛恨不得我死在当场,当然还有很多的嫉妒……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直到刚才老前辈你说了,这里是桂花岛,都是生意人,而且人人都想活着,我回头一想,对啊,我长这么大,就是靠想要活着,才能走到今天的。”
陈平安咧嘴而笑,“我有个朋友,是一名剑客,很了不起。陆沉算计我,我就坑他,故意要他帮我转告遗言,陆沉要么不顾面子假装没听到,要么就只能捏着鼻子转告我那个朋友,然后被我朋友揍一顿,一想到这个场景,我当时就没那么怕死了。”
有些事情,陈平安到底还是没敢说出口。
因为涉及到齐先生。
齐先生要他不管如何,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但是当时,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只有失望。
恐怕这就是陆沉真正的算计,至于具体涉及到什么,陈平安只有一种模糊的直觉。
此刻躺在屋顶,陈平安最后就只是说道:“要对这个世界不失望,很难啊。”
老人喝着酒,缓缓说道:“你一口一个直呼道家掌教的名字,还有你那个能揍他的朋友……老汉我心里头那些震撼,就不跟你小子说了,好歹当年也是一位陆地神仙,这点脸皮还是要的。但是既然你说过了醉话,那么老汉肚子里头也攒了些心里话,必须要跟你说一说。”
陈平安刚要坐起身,老汉转头笑道:“躺着便是,一点牢骚话,几百年了都没人听,不需要你这么严肃认真。”
陈平安还是坐起身,解释道:“躺着不好喝酒。”
老汉笑了笑,抱住酒坛,望向远方的海上夜景,明月皎皎,美不胜收。
老汉缓缓道:“我当年啊,也是个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脾气臭得很,说不定如果当年碰上你,就会是你失望的几种人之一,如今性子当年已经不太一样了,否则也不会坐这儿跟你喝这个酒,陈平安,桂花岛上的客人,且不去说什么好坏善恶,能够像你所说的‘走到这一步’,他们每个人都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除此之外,不是有件事你做对了,别人没做,他们就是不对的。不是有件事你做错了,别人做了,他们就也是错的。说得有点绕了……”
陈平安点头道:“我明白!”
老汉伸出大拇指,笑道:“当然了,之前那一架,是你最对的,挑不出半点毛病,是这个!”
陈平安开心笑了。
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真是一件值得喝酒的事情哇。
所以陈平安狠狠喝了一大口酒,然后满脸笑意,随口说道:“老前辈说得也很对,我不该以我的道理,衡量所有人。我的道理可能对,有可能不对,还有可能对了却不太对,还有可能太小了……哈哈,也有点绕!对吧,老前辈?”
老汉打趣道:“绕得很。”
陈平安指向远处,满身酒气的少年郎,摇头晃脑,看来是真喝多了,满脸毫不掩饰的雀跃和骄傲,笑呵呵道:“老前辈,我认识好多了不起的人。比如之后那位厉害至极的剑仙,我本来可以喊他大师兄的,我也挺厉害吧?”
老汉点头笑道:“对对对,都厉害。”
陈平安醉眼朦胧,转过头,迷迷糊糊问道:“老前辈,你这话好像不太诚心啊?”
老汉哈哈大笑,难怪自己跟这小子处得来,臭味相投,一根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