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已经被不断收缩的黑绳,勒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头顶柳条花环的一片翠绿柳叶,枯萎凋零之后,老妪的脸色又稍稍好转几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着急斩断那几条“缚妖索”,问道:“可是我却知道狐妖一脉,对情字最为敬奉,大道不离此字,那头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说更不该如此乖张行事,这又是何解?”
身为此方土地的老妪摇头道:“不敢欺瞒仙师,我也不知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狮子园的风水变化,做不得假!柳氏这一辈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门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经仕途彻底断绝,而柳氏祖荫与阴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当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该受此无妄之灾的……”
老妪再次无法开口言语,又有一片柳叶枯黄,烟消云散。
陈平安与朱敛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示意老妪不似作为。
一拍养剑葫,却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飞剑初一,一一斩断束缚老妪的五条绳索。
剑灵留下了三块斩龙台,给初一十五两个小祖宗饱餐了其中两块,最后剩下薄片似的磨剑石,才卖给隋右边。
如今两把飞剑的锋锐程度,远远超出以往。
老妪如获大赦,战战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见剑仙前辈!”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这么客气。”
老妪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声道:“恳请剑仙前辈速速替天行道。前辈既然能够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师扈从,更是一剑可破万法的剑仙,救下狮子园只是随手之举……”
陈平安正要说话。
老妪抬起头,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怆,“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辈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座书香门第,毁于一旦,难道忍心那大妖逍遥法外?!”
朱敛皱了皱眉头。老妪与那递香人,所求之事,一般无二,只是所行之法,则天壤之别。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这件事上,佝偻老人和枯骨艳鬼倒是如出一辙。
老妪砰砰磕头十数下,再次抬头盯着陈平安,“恳请剑仙出手,力挽狂澜,斩杀大妖!柳氏子弟定然会铭记大恩,此后世世代代,为剑仙前辈敬奉香火!”
朱敛脸色阴沉,正要说话,陈平安对他摆摆手。
陈平安伸手去搀扶老妪,“起来说话。”
老妪却一把推开陈平安的手臂,然后继续磕头,“剑仙前辈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这么磕头到死算了。”
陈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无声,酝酿措辞。
朱敛站在原地,脚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脚踹去,将这老妪踹得金身粉碎,别说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图还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国五岳正神,一旦被朱敛欺身而近,恐怕都经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几脚。
石柔先是对老妪举止不屑,然后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无策的陈平安。
心想这可是你陈平安自找的麻烦。
蹲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朱敛几乎同时,转头望向翘檐处,头戴鱼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边。
她瞥了眼被飞剑斩去绳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难怪救不了一座休戚相关的狮子园。”
她看了眼朱红色酒葫芦,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在自己眼前抹过,如那俯瞰人间的神人,变作一双金色眼眸,恍然道:“原来是一枚上品养剑葫,所以能够轻松斩断那几条破烂绳子。”
陈平安问道:“只杀妖,不救人?”
别洲女冠反问道:“不然?”
陈平安笑道:“那我来救人,你只管杀妖便是。”
那位师刀房女冠犹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那老妪闻言大喜过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杆一把攥住陈平安的手臂,满是殷切期望,“剑仙前辈这就去往绣楼救人,老朽为你带路。”
这次无需陈平安搀扶,几乎是老妪抓着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门那边拽去,只是她发现年轻剑仙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她便有些皱眉,“仙师为何不动身?救人如救火,若是迟了……”
陈平安脸色如常,温声解释道:“我还有弟子需要喊起床,与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机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闺阁绣楼,我总需要让人告知一声柳老侍郎,两件事,并不需要耽搁太多时分……”
不等陈平安说完,老妪急匆匆怨言道:“剑仙前辈,你是山上人,何须计较这些繁文缛节,先留下一人照顾弟子便是,至于柳敬亭那边,连家族都快覆灭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回头与他说了已经救下他女儿,那书呆子一样只会感恩戴德,哪敢计较这些鸡毛蒜皮!”
朱敛看着那老妪侧脸。
朱敛负后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响。
陈平安突然问道:“听说过君子不救吗?”
老妪呆若木鸡,有些惧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