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运气,靠命吗?靠大人物无缘无故的青眼相加吗?
陈平安从不认为自己的为人处世,就一定是最适合曾掖的人生。
可是几乎人人都会有这样困境,叫做“没得选”。
陈平安更不例外。
家乡小镇,杨家铺子的草药,就是陈平安唯一的选择。最后,娘亲还是走了。
炊烟袅袅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妇人愿意打开了院门。曾是陈平安苦难人生当中,最好的选择,如今又变成了一个最坏的选择。
一部撼山拳谱,也是草鞋少年当时唯一的选择。
好在直到今天,陈平安都觉得那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去选对错、分好坏,老天爷就是要按着脑袋让你往前走。
一个人在当下能做的,不过就是怎么行走脚下那条唯一的道路。
只有走过去了,才有岔路可走的机会,才有从羊肠小道和独木桥变成阳关大道的下一个机会。
在看曾掖这条线的时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后,陈平安又一次感到无奈,甚至疲惫。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原来真正难处不在改,而是在知。
顾璨是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个极端上的曾掖,同样会犯错。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还很稚弱,修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渐完善的机会。
陈平安不会与曾掖讲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根本认知,只要知道得越多,就像手中撑着一把桐叶伞、油纸伞,对待风风雨雨,可以躲避更多,若是只与少年讲道理,而毫不知晓世道的复杂,无非是给曾掖编织了一个箩筐、背篓,让他背着,然后陈平安是在不断强行往里边塞东西,非但不会让曾掖走得更加顺畅,而是在负重前行,只会越来越吃力。
道理,讲不讲,都要付出代价。
学问,装进了箩筐、背篓,一样未必是好事。
世间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汇聚而成的学问,则是有重量的。
可这就像当年杨老头在陈平安腿上画就的八两真气符,既会让陈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一样可以砥砺武道。
这些,都是陈平安在曾掖这第五条线出现后,才开始琢磨出来的自家学问。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陈平安还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来不及。
原来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还要晃来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无比吃力。
刘志茂突然笑着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言语,“陈先生,莫不是在‘观道’与‘合道’?”
陈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开玩笑:“原来真君真是知己。”
刘志茂郑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对,“你我大道不同,曾经更是互为仇寇,可是就凭陈先生能够以下五境修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陈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轨迹,能够与我说上一说,帮我观道更多,我也会感激不已。”
刘志茂连忙摆手,“知己不分敌人朋友,如今我们双方至多不是敌人,最少暂时不会是,以后再有冲突过招,无非是各凭本事。既然不是朋友,我为何要帮助陈先生?如果我没有记错,陈先生如今在咱们青峡岛密库那边,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钱了。如果陈先生愿意以玉牌相赠,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诚相待,问什么,我说什么,就算陈先生不问,我也会竹筒倒豆子,该说不该说,都说。”
那块玉牌的原主人,正是亚圣一脉的中土文庙七十二贤之一,更是坐镇宝瓶洲版图上空的大圣人。
刘志茂当然知道轻重。
既忌惮,又垂涎。
至于他可以不可以接手,其实很简单,就看陈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因为刘志茂并不真正了解儒家上边的真正规矩,陈平安反而知道更多。
陈平安笑道:“这个你就别想了。”
刘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会失望。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无节制地汲取书简湖灵气水运,直接涸泽而渔,尽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刘老成,幕后的大骊宋氏,会阻拦吗?敢吗?”
刘志茂脸色僵硬。
陈平安微笑道:“放心,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礼。所以即便你们不敢拦,我也不敢做。当然,如果万不得已,我会试试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刘志茂再次抱拳,“恳请陈先生莫要两败俱伤,对书简湖釜底抽薪,也让自己彻底失去这块护身符。”
陈平安摇头道:“我在后,书简湖在前,先后顺序不能乱。”
陈平安站起身,“走,有请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顿我们家乡那边的冬至饺子。”
刘志茂跟着起身,瞥了眼无比凄惨的那条小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