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以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没有任何急躁。
他从来不觉得当了大骊藩王,就有资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杆,事实上哪怕换了件衣服,坐了龙椅,也一样。
崔东山望向屋外,没来由说道:“在笼子里出生的鸟雀,会以为振翅而飞是一种病态。”
“鸡啄食于地,天空有鹰隼掠过的身影一闪而过,便要开始担心谷米被抢。”
宋集薪细细咀嚼这两句言语的深意。
崔东山叹了口气,“不谈这些有的没的,这次前来,除了散心,还有件正经事要跟你说一下,你这个藩王总不能一直窝在老龙城。接下来我们大骊的第二场大仗,就要真正拉开序幕了。你去朱荧王朝,亲自负责陪都建造一事,顺便跟墨家打好关系。一场以战养战的战争,如果只是止步于掠夺,毫无意义。”
宋集薪轻声问道:“敢问国师,何谓第二场?”
崔东山笑道:“没有修复和重建能力的破坏,都是自取灭亡,不是长久之道。”
宋集薪很聪明,有些理解这位国师的言下之意了。
崔东山继续道:“大骊铁骑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旧有规矩、王朝法统,这只是马背上的战场。接下来,翻身下马的大骊武夫,如何将我们的大骊律法颁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规是死的,就摆在那边,所以关键在人,法之善恶,半在文书半在人。北边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间的一场考验,别把大骊关老爷子在内的那拨上柱国当傻子,一个个都瞪大眼睛瞧着你们俩呢。”
宋集薪沉声道:“谢过国师点拨。”
崔东山笑了笑,“知道为何先帝明明属意你来当皇帝,他却在去世之前,让你叔叔监国?非要摆出一副皇位以兄传弟的架势?”
宋集薪脸色微变。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长镜,现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动,脸色泛白。
崔东山说道:“当皇帝这种事情,你爹做得已经够好了,至于当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对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内心深处怨恨那位太后有几分,新帝不一样有理由怨恨先帝几分?所以宋煜章这种事情,你的心结,有些可笑。可笑之处,不在于你的那点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规矩,你真以为杀他宋煜章的,是那个动手的卢氏遗民,是你那个将头颅装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亲?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这都想不明白?还敢在这里大放厥词,依靠形势,去杀一个好似天命所归的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国师教诲,宋集薪受教了!”
崔东山斜瞥他一眼,说道:“齐静春留给你的那些书,他所传授学问,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内法,事实上,恰好相反,只不过你没机会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发。
崔东山摆摆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辞离去。
与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东山来到门槛那边坐着,打着哈欠。
那位被他随手拎在身边一起逛荡的老掌柜,跑到院子中,谄媚问道:“崔仙师,那人真是大骊藩王宋睦?”
崔东山说道:“那小子骗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脸尴尬,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崔东山挥挥手,“继续当你的掌柜去。”
琉璃仙翁赶紧离开院子。
崔东山换了个姿势,就那么躺在门槛上,双手作枕头。
当年彩衣国胭脂郡一事,只是众多谋划中的一个小环节。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为线头,牵动彩衣国,是明面上的小小谋划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隐蔽,他是要用一种合乎规矩和大道的婉转手段,放出白帝城那个被天师符箓压胜千年的那个可怜家伙,如今应该是叫柳赤诚了,暂时不得不依附在一个书生魂魄中。这个人情,对方不想还,也得还。至于什么时候还这个恩情,就看崔东山什么时候找他柳赤诚了。
宝瓶洲这盘棋局上,还有很多这样不为人知的妙手。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其实不算什么妙手,正常下棋罢了。
例如青鸾国那边,老东西相中的柳清风和李宝箴,还有那个韦谅,三人在一国之地所做之事,就意义深远,甚至有可能将来的影响,都要超出宝瓶洲一洲之地。只不过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后,率先明白意义所在的,反而可能还是那个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风。
偏居一隅,百余年间,做了那么多的琐碎事情。
崔东山有些时候也会扪心自问,意义何在,如果听之任之,山崩地裂,换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于吃够了教训,最终结果,会不会反而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