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这边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酒儿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他老人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边坐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余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就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
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走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吧。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顾璨在书简湖混得又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妇人,将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实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两边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在书院那边,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自然连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是她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的仅剩香火情,才带离了那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边,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边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从哪里到哪里,分别作为起始和结尾。以女鬼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秉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有那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开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根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会这么想的人,其实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其实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边画了一个更大圆,“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会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没有关门的泥瓶巷外边。
崔东山继续说道:“例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例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拳而走,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