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之滨,白河之津,巍巍我南开精神……”
母亲爱抚摩挲着他,手掌粗粝扎手。槐花一树霜白,清香淡淡。
张之良说:“那时在南开,你母亲是历史老师,我和妻子与你父亲同在化学系任教。运动开始后一些老师被定为特务嫌疑,我们被隔离审判、批斗,尝遍了种种暴行。你父亲看不过意,挺身为我们仗义执言,但却惨遭不幸。唉,往事沧桑一言难尽啊!”
那年夏至,红色革命风暴横扫全国,很快发展成“打倒一切”的大内乱。
南开大学无比酷热。校东门路两旁搭起席棚,写了百余人的各种罪状,以丑化的画像形式公布示众。知识分子被画成奇形怪状的丑像,头大身子小,面目狰狞。学校广播发出严厉之声:“你们是反动学术权威,你们是特务,是历史的,也是现行的。命令你们向人民低头认罪,不老实交代,只有死路一条。”广播响彻校园上空,轮番点名:“张之良、陈林玉、高仰云、陈荣梯、许政扬、吴恕求、陈天池……”一个个反动学术权威被点名揪出来,拘审交待问题。教学楼被改成“红反楼”,专门用于拘押毒打反动派,大楼里昼夜传出痛苦惨叫的人声。
革命如火如荼,焚烧着查抄来堆积如山的书籍。革命小将逼迫从事戏曲研究的华教授,亲手烧毁他珍藏的从清末到建国的唱片。勒令历史老师烧历史书,中华书局版的《二十四史》,辅仁大学印的《大学》、《明史》、《中庸》、《论语》……逼迫数学教授用铁锨捣毁烧掉数学书。一摞摞珍贵的原版英文数学书堆起来焚烧,整整烧了两天,浓烟弥漫笼罩南开园。
张之良、陈林玉夫妇从法国留学归来,时任南开大学化学系教授。
先后回国报效任教化学系的老师还有:何炳林、陈茹玉夫妇(留美发明了离子交换剂,影响深远);陈荣梯教授(留美印第安大学获化学博士学位,后在芝加哥大学进行低温研究,从事原子能委员会的研究工作。回国从事热力学、动力学、配位化学及络位化学方面的教学和研究工作);陈天池教授,化学系主任,元素有机化学研究所所长(路易斯安那大学主修有机化学,副修数学,获博士后又去科罗拉多大学做博士后研究员);吴恕求,化学系青年教师(留学苏联,妻子为俄籍,被诬为苏修特务后服毒自杀)
化学系和其他系归国的老师,他们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打成敌特嫌疑,被关押遭批斗,受尽侮辱、毒打酷刑折磨。陈天池教授受不住摧残,在厕所上吊自杀。在史无前例的运动中,南开园遭迫害的学者超过百人。他们遭隔离逼供审问、抄家,被戴上高帽子批斗游行,挂牌扫地,关牛棚劳改……
“儿子,你要记住那天,七一年的八月二十四号。那天你爸被打死了。那会,我怀了你不到四个月。”母亲章含钰对他说。声音平静如海,但谁能知道在平静海洋下隐藏着怎样的急流漩涡?
那天的情景就在母亲的讲述中徐徐展开,掀开沉重的历史帷幕一角。
那时,章含钰和顾卫民住在学校附近的西柏树村,一处简陋的单元房,厨房是简易搭建的。午饭时分,厨房里飘出一阵阵香,让章含钰刻骨铭心记忆不忘。炉火正旺,那是顾卫民为她炖的一锅鸡汤飘香。在孕期前两月,她一直害口,妊娠反应强烈,吃啥吐啥。她跟丈夫打趣说:“怕是男孩了,调皮捣蛋真让人劳神。”顾卫民憨实笑着,刷锅烧水,为她做豆腐鱼。他从瓦缸里捉起青鱼摔晕在地,打整了放入滚水锅。等几分钟把鱼肉捞进碗,撒些葱花,放一层用炭火烤香的干椒,盖上鲜豆腐,浇一勺热油汤……腾起一股喷香鲜美的烟。章含钰闻到香,有了好胃口。
“那是你爸的拿手好菜。他早年在老家吃惯了鱼,从屋后的湖里网几条现做,这道菜他做的熟。你爸做什么菜都好吃,比我会做家务活,抢着做。”
鱼和鸡汤热腾腾摆上桌。顾卫民悉心剔出鱼刺夹给她,看着她吃下。
他来自西南小县城的渔村,考进南开毕业留校任教,是个寡言少语的人。瘦高,骨架大,粗手粗脚的,但他做事细心谨小慎微,脾气好,从不与人争执。运动来了他不站队,默默做好教职工作,因为他出身贫农,根正苗红又不惹是生非,在历次批斗运动中免遭波及。但这顿午饭却不同寻常,那是顾卫民陪伴她的最后时光。
“你爸那天离开家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他没跟我说要去做啥……”
章含钰没察觉丈夫那天有什么异常的迹象。午饭后,还叫她念一段长诗,说他想听,就像当初两人恋爱时那样。章含钰生于书香门第,精通法语和德语,能中译英、德、法三种文字,任教南开历史系,是小有名气的才女。她能把长诗《失乐园》的故事情节讲得娓娓动听,引人入胜,朗读铿锵悦耳。顾卫民像以往那样专注听了,注视她的目光犹如午后阳光,无声无息却落下灼热的温度。他说:“孩子跟着你,真好!”
“想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