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下午从三点至深夜十点,顾卫民被批斗,遭四五人围攻持续毒打,不得休息,让他交代为敌特撑腰说话的根源,竟敢充当反动学术权威的走狗。打手戴着带刺的铁指环打得他吐血,遍体鳞伤。逼他喝水喝到肚子胀圆,再猛踢他的肚子。
那些“反动学术权威”被押到现场围观,他们被逼着轮流用木棍抽打顾卫民,打断七八根木棍。凡是有不愿动手的人,立刻遭到同样的毒打。
顾卫民死了,他的尸体被扔进地下粪坑。“遗臭万年的反动学术权威走狗。”暴徒叫嚣唾骂。粪坑的盖子很沉,入口小,顾卫民瘦高、身体骨架大,硬被塞进去,臂骨和颈骨折断。
“他被打死了,但没人获罪。那时太乱,公检法都被打砸瘫痪……”
章含钰作为走狗的妻子,反遭关押审查。她被多次押到马蹄湖畔的大礼堂公开批判,工宣队的人喊:“把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学术走狗顾卫民的老婆押上台!”她被坐喷气式,头按低。她挂着“学术走狗”的牌子在大中路一带和图书馆门前扫地,被拉到校东门的大车房让她烧柴、搅锅、熬胶,用以贴大字报。胶味浓重,她一边熬一边吐,在孕期中虚脱昏倒数次。
她坚持活下来,熬过生命中那段最黑暗的岁月,足月分娩生下孩子。
孩子健康,大手大脚的,骨架子壮实像父亲。
红潮滚滚前进,章含钰被遗弃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犹如洪流中的一片树叶。学校补发了她部分工资,但食物匮乏,宿舍破旧,冬季很冷。坐月子的时候,有人悄悄给她送东西,一些粮票、肉票,几张块票和角票,或馒头、饼干、冰糖,零零散散的各样东西都有,趁她不注意,悄悄放在她的宿舍很快离开。她一直没见到送东西的人,只有一次瞥见个匆匆离开的背影。
孩子满月那天的傍晚,她的宿舍门被敲开。陈林玉教授进来。
陈教授为孩子带来了礼物,两件手织的婴孩毛衣,织得密密厚实的毛线是旧的,看起来就是拆了大人的毛衣重新编织的。陈教授坐了会与章含钰谈话。话不多,她们简单聊了几句。
“谢谢!”陈教授抱着孩子亲了亲。
“不用谢,我没做什么。”章含钰摇头。
“这话是真心的,对你说的,也是对孩子的父亲说的。”
“那心领了。”
“章老师,一直以来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
“对痛苦的百般磨难,你表现出惊人的平静忍耐。说实话,我都有了念头,想系根绳子吊死自己。”陈教授的目光黯淡。
“这没啥,我也有过这样的念头。”
“但你最终坚持下来了。”
“我是历史老师。纵观人类历史,有些事件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一个个漩涡,逆流泛起浪花,但最终,长河奔腾向前没谁能阻挡。”章含钰回答。
“明白了!”陈教授点头。
“活下去,事实总有澄清的那一天。”
“好!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你看。”陈教授示意章含钰看窗外。
天色已晚,外面黑黝黝的几乎看不清什么。章含钰凝视片刻,渐渐的,她从夜黑中分辨出人的影子,就像天幕中渐渐显出了点点微弱星光。她发现一群人站在屋外的漆黑之处,静静的,无声无息地望着她。她有些吃惊,站在黑暗中的那些人就像在举行某种仪式似的庄严肃穆,平静注视着她。
“这也太……他们怎么不进来?”
“怕给你惹麻烦。大家让我做代表来就成了……都记得你呢,你们家。”
章含钰说不出谢谢,她抬手紧紧捂住嘴,忍住泪。
瞬间,深沉凝重漆黑的夜因为一双双目光闪耀起来,驱散压在她心里的蒙尘,眼前整个世界宛若灿烂壮丽的星空一般美轮美奂明亮。
“孩子取名了吗?”
“没,还没想好。”
“那……我们为他想了个名字,不知你同意吗?”
“啥名?”
“天默地静,义薄云天。就叫他顾天云,你觉得怎么样?”
“好……”章含钰再也忍不住,泪水刷地涌出来。
那年冬天很冷。
漫长的冬季过后,章含钰带着孩子离开积雪消融的南开园,乘火车辗转千里到了西南小县城,孩子父亲的家乡。第二年,她与顾卫民的堂兄顾明结了婚,两人同在县一中教书。她是个出色的历史老师,深受学生们的爱戴。两年后,章含钰生下女儿取名顾芳。这个新家庭又添了一个新成员,全家其乐融融。时间过得很快,浑浊的历史漩涡澄清平静。中国拨乱反正,走向现代化建设的新时代,改革开放后,张之良和陈林玉夫妇均被选为中科院院士。
“儿子,你得记住这些事。历史不能忘,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母亲摩挲着他的手,舒缓说:“但也不能因此愤世嫉俗,更不能因性苦而自弃。生活有时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