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原坐牢坐傻了,对一切都很木然。
但阿泉没有木然。五年前埋下的恨,阿泉还没有放下。主要是他们家咸鱼翻生,更加剧了阿泉一家对方原的恨。方原真的受不了阿泉摇晃的样子。虽然他能躲过阿泉的眼睛,却躲不过他一瘸一瘸却依然昂着头的背影。方原强烈感受到,在瘸子身后,那道歪倒一边的沉风里,仍夹杂着今生化不开的怨怼。
当年被阿水开枪几乎打死的那个人,好在是个外地雇工。阿泉的脑袋也被子弹擦伤了,流了一地的血。所以走路失衡,不光是断了腿的缘故。
而横在方原的心里的另一道板障,是曾让他成为男人的小芳。小芳在他坐牢以后,像只一刻也离不开公猫的发情母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嫁人,结婚不到半年就当了孩子的妈。这个曾经让他初尝女人滋味,最后间接为她坐牢的女人,他一回来就见到她了。
小芳一出现,就像往伤口喷了一支云南白药似的,消解了方原内心的创痛。那一刻。他甚至有点哭笑不得。
主要是她的腰太粗了,粗得像豆腐坊里的水桶一样。从前白净的脸上落满了太阳暴晒的雀斑,像躲不及天上的一群飞鸟,被它们纷纷往脸上拉粪似的。她的臀部也因为两次生育和数次人流,大得像两个惊人的砧板。砧板失去了往日的弹性,扭动起来像两只沙田柚子。女人怎么会臃肿到这种地步的呢?女人的五官也因为发胖而变得模糊起来,她勉强冲他一笑时,抽多了水烟的牙齿黄森森的。
他几乎要质问自己:当时有没有搞错?
他不甘心,通过望江的窗户一连观察了她好几天。几乎每天早晨,她都趿着一双很硬的朔料拖鞋,提着她老公和两个儿子的衣服到沱江边的跳岩浣洗。在监狱习惯早起的他,只需撑起一格木窗就能窥见。
时间果然是只无牙老虎,可残食一切,比如青春。它可以把一枝初春才抽芽的竹子,娇翠欲滴时瞬间吞噬,然后转头吐出一只挤牛奶才用的大木桶。生活为什么摧残她而不是他呢?
可见有些人坐牢比有些人不坐牢还好。
他试过一整天都对着开始混浊的沱江水发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忧郁症了。他像水拂过水草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要为这样一个女人去砍人?去打断阿泉的狗腿?为她,他连累了阿水。他更不明白,自己当时抄起水管打断的,为什么是阿泉的右腿而不是左腿?
他很想时光停留在19岁以前。很想。
但不会有假如。当时沱江的水,跟现在的水都大不一样。当时旧城楼的月亮,跟现在的月亮也不同。真是清水变浊流,朗月自不见啊。方原愤愤不平地把烟蒂弹进江里,看着它顷刻消失无踪,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早知阿芳会变成这样,被人调戏一下,就算把她强奸了,又算得了什么?
5年。他越想越郁闷。
最坏的心境还不是看见他们,而是被他们看见。
于是要走,不能留。
母亲居然没有哭。就像当年亲手把儿子送去自首一样。似乎寡妇都这么坚强。她扬起一脸天真的皱纹说:“儿子,去大城市换换环境也好,找不到钱,就找个女孩回来吧,让她当我们旅馆的老板娘!只要她不嫌弃你,就是不干活,只生孩子,家里都养得起……”
老妈真是太可爱了。如果当年不听她的话,他现在还流落在海南岛五指山的黎寨里,或者逃亡到西北荒漠,即使侥幸不被人抓走,也会每天做同一个恶梦,而且身体和灵魂,都永远回不了家。
老妈让他保住一切。一切就是一切可以重头再来。这样想,方原的脸就转而流露出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夹杂着无法掩藏的狂妄,临别时,他像个老男人似地摸摸老妈矮他半截的白头,温柔地说:“妈,你为什么不想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出去,让你在大城市里享清福呢?”
方母高兴得在石板桥头上,迎风露出一口假牙。她笑出一脸好看的涟漪。
只有瓜儿不吱声。
送别的人中,只有瓜儿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她心里喜欢这个不太跟她说话的小叔。
她嫁进来时他不在。他回来的那天,她一抬头看见他,小眼睛就亮起两颗小星星。主要是兄弟俩长得太不像了。如果哥哥长得像弟弟那样子,她这辈子怎么苦,怎么累,怎么迁就,都死而无憾了。
方原不懂她的羞涩,只觉得嫂嫂的眼睛太小,没法看清里面的内容。眼神迷迷蒙蒙的人,心思也就无从把握。所以,外向的人从来都不知道内向人的快乐。
但他把狱警送他的那套绣花针一枚不少送给她了。一是因为她嫁进家门时他不在,他把这个作为礼物补送给她;二是哥哥老在外面跑车,母亲除了卖报就去打牌,开始到处扬眉吐气。侄儿在镇小寄宿,嫂子就一个人看着家,守着那盘小生意自然寂寞。他让她有空绣绣东西,打发时间。
方原想都没想到,这份毫不贵重的小礼物,到了嫂子那儿,成了她的宝贝。
方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