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欧阳詹用浓厚的福建官话,问高岳说:
“我唐开元天宝前,兵农大体是合一的;天宝天下动乱后,兵是兵,农是农,之前军制是多少户抽一兵,而现在则是多少户资一兵,国家财税大半用来养兵,如养虎自卫,倚仗的同时,也不可不深防也。故而辅师决心垦拓江西、鄂岳、湖南,增滋户口、地税,同时又兴商海外,以广通货,按照我的预计,幽燕地大概三月后也能平定,可以不用再打大仗了,然而河朔最大的症结,便是兵不习农,这群兵先前为各自节帅所豢养,只图赏设钱,每逢战事保护自家境内还算奋勇,可出境后战斗力大为堪忧,国家是养之浩繁,如弃之则有会横生事端,譬如鸡肋。而辅师则想要销兵,十不留一,照这样算来,魏博尚还有三万三千兵,成德则有两万兵,其他三镇合在一起,也有不下四万兵,合计近十万兵需要销籍——那么如何安置呢,一旦安置不当,那便会如溃堤的洪水般棘手,甚至会给整个天下带来灾难。”
听着欧阳詹的疑惑,高岳便倚在床榻上,一条条叙述出来:
魏博的和成德的,本师是绝不会再将销掉的兵安置在本镇土地上,确实如你所言,这群人当兵当习惯了,销掉伍籍后,他们不是会作乱,成为集镇间的游手、无赖,便会遁入太行山中为盗匪,所以我想要徐徐图之——让他们自销。
“自,自销?”欧阳詹很诧异。
“是,修完相卫的河堤水渠后,国家还有不少大工程呢,但本师又不想耽误普通人户的劳作繁衍,故而这群兵便有了去处,比如还要营修新的邺都,在这样的过程中,他们身为兵的爪牙、武器和胆魄,会被慢慢慢慢地消磨掉,他们会变的喜欢靠耕作、手艺吃饭,待到缓过劲来,再想以士兵的姿态搞反抗,却察觉爪牙早已被暗中拔除掉了,只能安于现状,这就是‘自销’。”2
“那幽燕的兵呢?”
“幽燕的兵,大多是当地的团结子弟,此地武德充沛,民风雄健,家家户户除去农具外,便会自备战马、武器,故而某就继续保留这种兵农合一的态势,将他们编为雄边子弟,配给田产,平日里轻徭薄赋,战时为国守土。只不过将他们归属于某一官长的麾下,实在是有些危险,故而此后幽燕的诸兵塞和雄边子弟的田产,某准备将其和行省割开,而归枢机院直辖,且分为数部,互不统属。”说到这里,高岳稍微思索了下,然后对欧阳詹坦白道,“其实如何解决好幽州卢龙镇的办法,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人提出来过。”2
欧阳詹微微有点吃惊,就问是何人。
“前凤翔陇右节度使、太尉朱忠愍泚的判官,蔡廷玉。”高岳回答说。1
接着他盯住烛火,补充了句:“蔡早就向现在的太太上皇献上过将幽州分割为四部分的计划,他企图依靠皇权来实现夙愿,报效朝廷,太太上皇最初全力支持,可很快在朱泚、朱滔兄弟,不不不,只是在朱滔(高岳立刻改口)的逼迫下,在卢杞的谗言下,转眼间就抛弃了蔡廷玉和朱体微,任由他们暴露在朱滔的迫害下,最后双双殒命。”讲到这里,高岳似乎自己也有所感悟,眼瞳前浮起了曾薄薄的雾,长叹口声,“有人不断说我,早年是靠当权臣起家的,现在却来反攻倒算,可真是因如此,那时我看到蔡、朱的下场,才晓得圣主是最最靠不住的。”2
欧阳詹的脸色立即出现了些许畏惧的神色。
“想要为国家和百姓做些事,可以将皇权先摒除掉,但在积蓄起相当力量前,我只能当权臣,只求活下来,等待机遇有所作为。所以蔡廷玉若泉下有知,晓得我马上终于可把他的愿望付诸实施,也能含笑了。”说完,高岳红着眼眶,自斟了杯酒,对着半空举高,接着洒在地上。
“辅师此生,帮助多少人完成了未竟的理想和事业啊!”欧阳詹显然也被感动。
元载和杨炎,克服原州,进而收复河陇的愿望,被高岳实现;
郭子仪攘除西蕃,光复安西北庭,解除边患的遗恨,被高岳弥补;
刘晏、李泌整顿国计、完善财税的念头,被高岳稳健推进
马上蔡廷玉、朱体微当初“为天子不血刃下幽十一城,欲裂其壤,使不得桀”的遗愿,也快要在高岳的手中实现!
高辅师克竟一生,呕心沥血,周旋于各方势力间,中兴了大唐,并将整艘江山的航船推向崭新的方向后,他自己的愿望呢?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都淡忘啦得让我好好思量思量。”高岳端起了酒盅,将第二杯饮尽后,扶住泛起霜雪的鬓角,幽幽地如此说着。3
于是欧阳詹便和高岳,对面而坐,你一杯我一杯,并不言语。
最终高岳说:“等到平定幽燕河朔,归朝后,便毫不犹豫地将辅师职位,按照当初承诺,推给郑文明,接着再为国家服务三载,营修好新邺都,就全部退掉,做些自己喜欢的事。”4
“具体何事,能否告知一二。”欧阳詹这才开口。
高岳哈哈笑起来,很神秘地对欧阳说,“还债。”2
“那有人喜欢偿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