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熬的夜晚,李纯是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度过去的,他时常在惊悸里昏沉,又会在昏沉里惊悸,他做了许许多多的梦:
都是他四处播迁漂泊的梦,他失去了饶阳四美,只有史美人和他做伴,时而去了回鹘地,时而又到了辽东,时而又到新罗和倭国,时而又去了不知名的荒岛,总之没有一地是乐土,风沙、白浪、烟雾,还有滚来滚去的飞蓬,播散着灼热的阳光,或彻骨的冰雪雨水,身后则永远是追兵,没有一处居留地的君主对他有好脸色,视他为祸害,骂他是黄幡星。2
李纯在梦中醒来好几次,都是流着泪。
黎明时分,他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看守说,“前节帅暴卒,原本的副使因谋逆宰堂被杀,而今为留后的是刘縂,他已出蓟城,前去迎接高辅师了。”
李纯听到的消息没有假,当天空飘散起绵绵秋雨时,古铜色的蓟县铜马门隆隆地被转开,刘縂、唐弘实、成国宝等军府要员,都披着缌麻衣衫,跪在门前,而当面走来的则是成德军和义武军的骑兵,马蹄声哒哒,活着雨水,溅起许多污黄色的水花,士卒的甲胄上带着斗笠和蓑衣,一队队在刘縂的眼前而过,进入到蓟县城郭中。
直到黑白色貔貅大旗,映入刘縂眼帘,一群蒙着寒光闪闪面甲的撞命郎,骑在骏马上,似乎在对着他张望,刘縂便上前几步,这才看到了宰堂辅师高岳,便急忙伏下头来。
“幽州卢龙节度使刘济何在?”高岳发声问到。
刘縂便说,父亲知莫州、涿州失陷,宰堂军长驱直入,困窘无路下,畏罪自裁,某暂摄节度留后,愿领幽燕所有州郡和军伍,降服于辅师。
“那依你看,幽州该如何处分?”高岳勒马,继续问到。
“愿辅师将幽州卢龙分为数部,不再授予旌节,各自都降格为营田团练使,互不统属,此外军将层面,全都入朝为官,军校层面的则尽量留用,如是人心军心都能安定。”
听到刘縂的答复和自己暗合,高岳便颔首,“听闻你们捆缚拘押了篡太子?”
“然也,不过不敢有所毁伤,而是关在牢狱里,只听辅师的发落。”刘縂很会说话。
雨,似乎越下越大,蓟县军镇的南衙厅堂内,都能听到城郭外河川的咆哮轰鸣,高岳戎服骑马,来到中堂后坐床判事,而幽燕的将校和牙军们则围在其外。
总体上,他们对高岳的行为举止还算满意。
因幽燕和河朔的规矩,节帅、将领直到普通士卒,往往都能做到同甘共苦,贫富均衡,并且他们的日常世界和军队是脱离不了干系的,若是今日高岳穿儒生或高官服饰,坐着肩舆、轿辇来,那么对他们的第一印象就差了。
其实来蓟县前,高岳于营帐内,手中捧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出笑声来,幕僚来问,高岳就说这书啊,是开元天宝年间一个官员写的,虽然写的主旨是关于安禄山的,可对幽燕的习气却多有涉猎。
“不知此人叫什么名字?”
“这位据说是姚崇的后人,华阴县尉姚汝能,这本书呢,叫<安禄山事迹>,曾言肃宗皇帝时,朝廷派遣黄门侍郎为敕使来安抚幽州,结果百姓和军卒在街上围观,看到这位骑着马的黄门侍郎,都惊呼说,黄门安能有胡须?”1
听到这里,幕僚们也都笑起来。
看来幽燕的人压根不知道黄门侍郎实则便是门下省侍郎,还以为是宦官呢,因宦官在古时也叫做黄门。
笑话归笑话,高岳随即正色说,这表明幽州的理念和现在时代脱节太久,我们打下它简单,可真的想要在该地长治久安,让幽燕真正回归国家,非得入乡随俗,镇抚好人心不可。
所以高岳身着戎服入城,未尝不是以军队统帅的身份,让卢龙军的将士对其有亲切感和归属感。
而后各位军将,冒着雨,在中堂西厢处逐个而进,向坐在胡床上的高岳报出自己的军号和人数:
妫州的雄武军,镇兵八百,土团三百;
檀州的广边军,镇兵四百,土团二百;
蓟州的宁塞军,还有柳城军等等
对此高岳便一一让他们安心,表示兵额和待遇绝不会变,希望各位绥宁好边塞,此后还要仰仗诸位。
可等到各位属州军将戍主退去后,高岳却换了副脸色,命撞命郎突然把刘縂给制服住,摁在自己的面前。
“辅师如此何为?”刘縂梗着脖子,喊到。
而他身后的唐弘实、成国宝等,也无不惊骇。
刀锋出鞘的声音响起,冷冽的刀刃,横在刘縂的鼻尖前,“你当本师不知那刘济便是你害死的?你弑父杀兄,阴贼狡诈,莫非还想谋求能领一军乎?”
刘縂的脑袋转的也很快,“某哪里敢索求什么,只愿辅师能饶恕我卢龙军上下,至于某自己,头颅落地也好,长流荒蛮也罢,绝无恨意。”
“那便头颅落地好了。”高岳将手举起,准备大拇指朝下。1
“且慢。”刘縂厉声说到,然后他又说,“某死不足惜,只是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