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正顺着院子里的沙枣树往上爬,他在树下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看着围墙上的沙葱随风摇摆。围墙是土垒的,从他记事起那墙和沙葱就在。父亲说过,墙是爷爷垒的,沙葱倒是他从姨娘家旁的原始森林里栽培过来的。
小时候他就和姐姐们爬到墙头上一根一根的摘着沙葱吃,在那里嬉笑一个午后。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们就遥望那连接着天边和村子的路,那是父亲回家必经的路,谁也不说话,沉默着,沉默着,傻傻的看着,盼望着,盼望着那条渐渐灰暗的路上能有个温暖熟悉的身影出现。
就有那么一天,温柔的斜阳抚摸着黄灿灿的麦浪,湛蓝的天空涟起朵朵软软的云彩,那一天他们就能等到了,父亲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从那条漫长而又漫长的路上走来。包袱里装着衣服、小吃、文具,还有要送给母亲的胭粉……
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至于沙葱就更早了。
他右手握着水杯,左手轻轻赶走飞进皱纹里的小蚊蝇,然后闭上眼,听着树叶的婆娑。对黑暗里的小男孩说道“我又来给你上课了。你知道吗,你本该选择那样的生活,你可以定居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并不一定是故乡,然后和很多人一样,娶妻生子,等老了就享受天伦之乐。你不应该爱上流浪漂泊的生活,不应该居无定所,不应该爱上不该爱的,不应该不该等的,不应该固守,不应该执着。你看看你的朋友们,他们都很好,生活就是理性的循规蹈矩的,那样才会幸福。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呢?”
“来不及了……”他睁开眼叹息到。
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时间让小男孩长大变老了。他的身躯渐渐的佝偻直到离不开拐杖,头发渐渐稀疏直到掉了个精光,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直到看不清原本的相貌。只是,对他来说一切都不了,时间已经把他朽蚀成风烛残年的人了,除了明天的朝阳他还能在意什么呢?在意金钱?在意车子够不够靓,房子够不够大?不不不,他已经不需要那些了。现在他只想带着满满回忆生活,他知道哪怕是每一分钟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得弥足珍贵的。
余晖不再,他努力着从躺椅上半起身,把水杯放到了旁边放着香烟的茶几上,然后颤巍巍的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再次躺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熟练的吸了起来。
那个小男孩正穿着白白的衬衫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是里派发传单。他精神抖擞,充满激情,眼睛里闪烁着青春独有的光芒,嘴上挂着阳光自信的笑容,诚恳并谦逊,善良且执着。
他微微一笑,嘴角的皱纹却夹住了一只蝴蝶的脚。他睁开眼,一只手拢住蝴蝶,对着它吹一口气,然后放飞。这是一种爱吧,敬畏生命的爱,他坚持了一辈子,善待着每一个生命。假如一生有什么引以为傲的事,那么对于他来说就是这坚持一生的爱他很多次的把幸福撒给那些个低等的生命,使他在那些个微小生命的世界里能像个手握着光辉的圣人一样吧。有人说那是懦弱迂腐的表现,亦或是受了佛门的影响。都不是,那是他的天性。他舒了舒身子,缓缓的吸一口烟,闭上眼,吐出的烟雾缭绕在头顶。
那个男孩正跪在父亲的坟前哭泣。他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起着干干的皮。黄沙漫天,北风呼啸,芨芨草摇来摇去,遍地的蒲公英随风而起,他哭的撕心裂肺,手捶着厚厚的土地。悲伤、无助、迷茫……
他又笑了,此时的父亲就睡在不远的山脚下,那一睡已经有五十多年了。
那个小男孩已经老了,无法再去漂泊流浪了。他回乡修缮了三间老屋,一间用来做卧室,一间用来做厨房,最后一间用来做了客厅。卧室没有火炉却摆满了书,厨房没有厨子却不染一尘,卧室没有客人却也不甚冷清。他在沙枣树下摆下了躺椅和茶几,一杯茶,一本书,一盒香烟的度着日子。
“怎么突然之间就老了?”他睁开眼,目光空洞的望着夜幕四下的天空。“他的生活就这么快?他爱着的那些人呢?他执着着的那一切呢?怎么现在只有他孑然一人了?”
没有谁能给出一个交代或是答案,假如有,那就是那些小男孩爱着的人都被时间吞噬了,人没了,爱也就没了。尚存人世的爱并不是爱,而是一种叫做思念的东西,它是很折磨人的。
小男孩是演员,演着演着就变成了观众,他是观众,看着看着就写成了剧本。或许他每一天都在后悔,不是因为暮年饱受孤独和悲伤,更不是因为他把剧本写成了现在的样子。而是因为他回首前尘往事,去找到那个曾经不知方向的小男孩,想和他谈谈,想给他讲道理且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该如何去选择,该如何去执着,该如何去爱或是被爱。可他办不到了,那早就孩子消失不见了。留给他的只剩一副在沙枣树下的躺椅上喝茶抽烟的耄聩之躯了。
老了之后他便习惯了每天思绪万千的生活,或许多想想就是多活了几天吧。他也曾想用那么多苟活的日子换一个道别的机会,能让他多看一眼逝去的爱,可终是没有这么个契机,时间没有放过一切,马不停蹄的带走了他所熟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