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即将到达且末县最后一天的中午,干热让车开了锅,无法前进。人们从车上都下来,软绵绵仰躺在汽车的阴影里乘凉休息,军武看到这儿的云白得像藏民的哈达一样浮在空中,山就在旁边,但看上去像受到了宇宙其它的星球的撞击,峰丘无序,这一座是白色的,那一座是黑色的,另一座又是黄色或红色。军武趴在那里,开始回想进入南疆之后的事情。想着想着,就看到那座发着黄色的山丘和那座发着黑色的山丘之间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在迅速放射,一层一层的连续不断。约摸一分钟,红光消失了,出现了波光摇曳的水面,而水面后边是到了山丘旁的另一座山丘,拥拥挤挤着顺丘坡而上的房子,还有一条横着的巷,巷里的房舍似乎向一边倾斜(像他在库尔勒客运站的附近看到的民居街巷),一个极像阿衣古丽的女人骑着马向巷里走去,马的四蹄很放松,有舞蹈的模样,马粪就从尾巴下掉下来,极有节奏地掉下五堆。一棵树,是一棵桑树,桑叶整齐地如扇形分布在枝干上,树下坐着一个老年的女人。他的感觉里,这老女人已经在树下坐了很久了,她一直顺着树影坐,树下的地上被身子磨蹭出了一个圆圈。水面开始悄无声息地往上涨,涌进了巷口处建在慢坡上的一所房子,门就看着朝里倒下去,接着水又退出来,收缩至慢坡下,而水退出来的时候水头上漂浮着屋子里的椅子、被褥、箱子和一口铁锅。那坐在树影下的老女人没有惊慌,我也没有惊慌,像是看着一场电影———知道那是假的,它只是电影。军武兴奋地站起来大呼大叫。衣尔看着他,问他看到什么了?军武说,你快看吧,瞧那里有湖!所有的人都往他指点的地方看,看不见什么,就一起看他,衣尔甚至还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说:你是不是干得连眼睛也花了?!苏政委说:这是渴望啊。
军武没有为自己的渴望产生的幻景而羞耻,海市蜃楼经常发生,他明明知道可能是海市蜃楼却又以为这一次是真的,这如在梦中发生到一个地方了还在想这不是梦吧的现象。但他在作想这件事的时候,那一根爱的神经又敏感了,阿衣古丽的美丽形象浮现在眼前:一身维吾尔花裙,汗水浸湿了后背,披肩的那些小辫子数天未洗,一副墨镜推挂在额上。她这一阵在干什么呢?他曾经对她问过:记着,每天一早醒来你若想起一个人的时候,那就说明你爱上了那个人,你说说,你醒来第一个人想到过谁?她说,想的是你呀!她这几天总是这么可爱地缠着他,他就认真地对她说:你再记着,当你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那就是我正在想你!——那么,现在,出现了这么美丽的幻影,是不是她在想自己了。
两个人在路上萍水相逢,突然之间就产生了好感。接下来,他当了一回她的丈夫。这本来是恶作剧的一个骗局,却产生了如此悲催的效果。临别,她拥抱了他,她哭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呢?难道两个人就这么开始了?还是就这么结束了?男人的弱点他是知道的,尽管他想做个正人君子,可是,在路上遇到了吴静、余裳、郭燕,他与她们都做了那种出格的事情。看来,男人要永远记着一个女人,就必须与这个女人*,如果要彻底忘却一个女人,也就必须与这个女人*——他和她是属于哪一种呢?一连数天,他们始终在一起缠绵着,像是离开就活不下去的样子。可是这两天他们分开了,日子也照常过。算了,忘记她吧,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他在鼓励着自己,也在说服着自己。
人真的如一只蚕,努力地吐丝织茧,茧却围住,又努力地咬破茧壳,把自己转化为蝶而出来。过去,军武习惯了出*训练、整齐划一的部队生活,有朝一日突然觉得乏味了,就想从军营里逃出来。自从离开丹东,登上火车,一连数天里,军武终于逃离了军营枯燥无味、千篇一律的生活,却又觉得自己是离群的雁,变成了瞎子和聋子。变成瞎子和聋子也好,一切由同伴者安排,他们让自己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他们让自己干什么自己也就干什么。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现在想念起连队生活来。
车子在石子与天际相连的戈壁滩上颠簸,经过了长久的景色单调重复令人昏昏欲睡的路程,他们来到了一个土包,土包下是黑色的羊圈和土屋,腾腾的热气将土包全然虚化,土屋就如蒸笼里的一个馒头。主人赶着一群山羊回来了,羊并没有进圈,而是叫着奔向土屋外的一口井边渴饮井槽里的水,主人也是趴在井边的一个桶口咕咕嘟嘟一阵,眼见着他的喉节骨一上一下动着,敞了怀的肚皮就凸起来,然后才热情地招呼他们。而招呼他们进屋在炕沿上坐下了,端上来的就是一人一碗的清水。他告诉他们,他的先辈原是在和田放牧的,后来随着羊群转到了这一带。这一带以前也仍是水草丰美,是放牧的好地方,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河床干涸了,再也养不起了更多的羊,牧民们开始了种地为生,迁移去了善鄯和哈密绿洲的附近。但他不肯放下羊鞭,他成了惟一的一个牧人。这牧人倔强,坚信着这里还有水,就请人打了一口十数米深的井,盖好了房子,孤零零地守在这里。他现在养了五百只羊,都是山羊,他说,水太少,马是养不活的,绵羊也养不活,只有山羊和骆驼能站住。他说到的“站”字对军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