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离开华盛顿又开了半个小时,眼瞅着四面的灯火像同行人的耐心一样一点点熄灭,一直戴着黑边墨镜的导游才又呱啦呱啦地在车头处站了起来,嘴紧贴着麦克的话筒说:“大家期待已久的旅店马上就要到了,跟着我们天马旅行社出来玩儿,住的旅店呢,都在荒郊野外,所以不太好找,多花了一点时间。可能有朋友会问这个旅店是几星级的,是三星还是四星。比这些还都要好啊!跟着我们天马旅游,就会天马行空,大家看看现在外面的夜空是满天星,我们的旅店也是满天星级的。”
每一句话,导游都用英语、粤语和普通话各说一遍,没几句却也说了半天。普通话每次都放到最后说,这使得既不懂英语也不懂粤语的杨大月听得很有节奏,听懂一句,琢磨琢磨,再等着下一句。这种节奏,和夹在普通话间那些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话,一起培养着杨大月的困意。旁边的英武倒不困,敲着车窗玻璃,抱怨说,这它妈哪还是华盛顿啊,快到桓仁县了吧!杨大月本想说点儿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把想法转化成了两声附和捧场的笑声。
两年了。上一次和儿子这样近地坐在一起,还是两年前在沈阳桃仙机场候机厅的皮面座椅上。两年了,杨大月发现儿子越来越没有了耐心,而自己倒是越来越无所谓了。他还记得儿子申请出国留学时,买了一张巨大的美国地图,贴在卧室里。那时英武还很有耐心,在地图上找到了每一所他申请的大学的所在地,做上标记。那时白英还在,每晚五点准时回来,给他们爷俩儿做好饭,吃完就回学校忙。很多时候,英武也随即出去到学校自习。杨大月便看电视,没的好看时,就到英武的屋里看地图,看烦了,就一个人在这个旧式的两居室里来回走,想摔点儿什么或是砸点儿什么。
送英武走那天,杨大月带了个傻瓜相机,在机场里,看见有个姑娘和儿子年龄差不多大,站在旁边,杨大月请她给他们仨合了个影。英武伸开双臂,把他和白英搂在身前,自己的头从他们两个间缝里探出来,姑娘说“一二三——茄子”的时候,杨大月已是热泪盈眶,怎么也“茄子”不起来。英武说:别哭啊!还回来呢!然后和杨大月、白英分别拥抱了一下,就背着一个大背包,推着两个行李箱,颇显艰难地走了进去。直到英武消失在拐角处后很久。接着,白英很主动,很和缓地对杨大月说:杨大月,孩子走了,咱们的事也别总在心里憋着了。杨大月觉得自己像欠了别人东西没还,被债主追上门来讨债一样,诚惶诚恐地说:是啊,是啊,好,好。白英和气地说:那我就先走了。杨大月很勉强地笑了笑。看着白英一个人向外走,杨大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直到白英彻底消失在不断开合的活动门后,杨大月才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理由跟上去了。他回到刚才他们三个人坐过的皮面座椅上,又坐了一会儿,看着墙上大屏幕上起飞降落的信息,发现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地名。儿子走了,白英也走了,自己实在没什么理由着急,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说是“还回来呢”,英武一直没回来。倒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实在没时间,又怕签证出问题。所以杨大月才来了。倒也不是杨大月有多想来——他的想法是,光把往返机票的钱省下来,给儿子寄去不是更好嘛。他其实是懒得动弹的。把两居室留给了白英后,他特意一个人在离上班很远的地方租了间平房,打算把工作之外的时间都消耗在去上班和离开单位后的路上。搬家那天,他发现自己真没什么东西,自行车的后座就能承担起他的所有家当了。本来想带走些英武的东西,但看着被白英收拾得一尘不染的英武的房间,他觉得拿走哪样东西都是一种破坏。他用傻瓜相机噼里啪啦地照了几张相片,有英武的房间,也有他们自己的卧室,甚至还包括了阳台,算作自己对这个空间所有记忆的一点儿物证。
英武不能回来,倒省了杨大月的事,他懒得告诉英武自己和白英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杨大月买了张本溪公园的年票,每周除了等英武的电话,他一般都让自己在室外活动。刚开始英武打电话过来,还会问妈妈的事,后来也不问了。他不问,杨大月也不提。挂了电话就出门,照着那张年票上列出的公园挨个转。半年下来,他发现自己连续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也不会喘了。杨大月呼吸顺畅了,车倒开始喘起来,零件哐啷哐啷地叫唤,他就开始折腾他那辆自行车,自己研究,买新零件,自己往上装。
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变得越发单纯,身体也更健康了,不过就是孤独。倒也不是他自己成天觉得孤独,而是英武瞅不冷地提醒了他。那是转过年后的夏天,杨大月突然收到了封信,看着信封上白英的笔迹,杨大月着实像被什么东西突然磕了一下,心里面一颤。不过,打开信封,没有一点儿过渡,紧接着就是另一层信封,上面贴着美国的邮票。英武把信寄到了他们原来家的地址。信里面,英武讲了自己的近况——每天做实验,煮速冻饺子,晚上睡不着觉——一种实事求是的语调,让杨大月既觉得陌生,又觉得很沉重,甚至让他觉得自己的生活都是过于轻松了。信的末尾,英武问起杨大月,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孤独?孤独的时候杨大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