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月拍了一下英武的肩膀,转过身的时候,水已经热了。他全方位地冲洗自己,像英武指示的那样,站着——从头洗到脚,从这边的手指洗到那边的手指。水声富有活力,重重地浇在他的头顶,化成细流,缓缓地流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样,满脑子都是英武小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浴缸里面泡澡。白英提前半个小时就在火炉上煮好两大锅的开水,先往浴缸里倒进去一锅,兑上凉水,调好温度,三口人一起泡进去,白英坐在他对面,把脚搭在他的大腿上,英武就坐在他们两个中央。等水变温了,再兑上另一个锅的热水。那时英武还很小很小。他还有印象吗?每次杨大月拿水舀子往浴缸里加热水的时候,这小子都吱哇乱叫地喊“烫!”
杨大月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像是英武的,又听不清楚,像是在对自己讲,又像是在和别人说,像是从屋里传出来,又像是发生在外面的走廊上。总之,杨大月听不清楚。水声很大,水流正像水帘一样从他耳朵上浇下来。
到英武洗的时候,他倒是洗得快。还没有撒泡尿的工夫,他就进去又出来了,重重地砸在床上,翻腾了两下,把被子的一角夹在了两腿之间。
杨大月穿着内裤跑到门口把灯关了,摸着黑摸到床上。两张床,爷俩儿一人一张。他靠着枕头,半坐在床上,没有一点儿困意。他想和英武聊聊,聊什么都行,但最想的是要英武聊聊自己。聊聊他有什么想法,什么计划。聊聊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实验室。当然还要聊聊他的迷茫,他的孤独,还有杨大月能帮他做点什么,甚至白英能帮他做点儿什么,如果需要,他肯定能把话带给白英的。但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还想问很多事情,有关英武自己,也有关白英和他。比如说,他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和父母一起泡澡,小时候很娇气的怕烫。他真的想问,但他知道自己不会问的。还有别的事情,很多杨大月想不明白,他想问,但知道自己不会问出口的。
离开白英以后,常常很难入睡的时候,他发觉黑暗真是很有意思。本以为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只要睁着眼睛,忍一会儿,黑暗里的东西就会像水后的细沙一样慢慢显形。杨大月看着在黑暗里不停翻滚的英武,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句:“有时候就得什么都不想,一闭眼就过去了。”
见没反应,英武仍旧和被子拧在一起,就像甩在油锅里的两条油条,杨大月又补充了一句,“想也没用。”他琢磨了琢磨,又加了一句,“孤独是另外一回事了,想,也孤独,不想,照样觉得孤独。”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劝英武,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不知道说这些有什么用。杨大月咽着唾沫,半坐在床上,等着英武说点什么。
英武又在床上和床单被子较量了一阵子,然后像拳击比赛里获胜的选手一样,把对手摔在床上,软绵绵地瘫了一团,自己精疲力竭地坐了起来。虽然关着灯,杨大月还是能看见他的眼睛。
“爸,我问您一个事儿。”英武停了一下,像是在等杨大月的批准,又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您恨不恨我呀。”
英武等了一会儿,看着目瞪口呆的杨大月,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一样,又说了一句,“我是说,以前你们吵架的时候,我总是向着我妈,还……”
英武又坐着等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重新投入比赛一样,躺了下来,继续起和床单被子的角斗。
杨大月一动不动,发现自己盖着的被子捂了两腿的汗,急忙掀开了被子。他没有打扰英武的战斗,想了好一会儿后,扭过头对英武说:“儿子,重要的不是我恨不恨你,而是你恨不恨我,恨不恨我……”
杨大月没有把话说完,他停了一下,接着说:“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不恨,我怎么可能会呢?”
英武一条腿顶住了被子的下肢,一只手卡住了床单的咽喉,把对手牢牢地控制住,声音沙哑地说了声,“好。”却没有时间回答杨大月的问题。
那之后,杨大月再没说话。有时他闭一会儿眼,但当闭上眼后,出现在眼前的回忆过于应接不暇的时候,他会再睁开眼,看着美国荒郊野外的一个小旅店里的双人套间的内设:真的和国内的旅店没什么区别。
中间他上了一次厕所,被里面的灯刺得睁不开眼。回到卧室,眼睛一时无法适应黑暗,看不清路,脚磕在了床腿上,躺在床上,揉了半天。
英武的战斗一直没见分晓,比赛的双方换了各种套路架势,但还是打了个平手。杨大月大气不敢出地看着英武,心里很难过。他不知道英武和这床单被子有什么矛盾,有什么矛盾至于成这样互不相让。他看着儿子一个人的战斗,看着儿子和被子撕扭在一起的身躯,才发现英武真的已经长得和自己一样大了。他想问英武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但他又怀疑要是真问出来,自己能帮上忙吗?
英武重重的鼻息和无休止的辗转成了迷惑人的烟雾弹,让杨大月一直不知道儿子到底睡着没有,也就一直犹豫要不要继续聊下去。不过那泡尿过后,杨大月已经决定要身体力行自己对英武的*了:什么都不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