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武从一个春风得意的市委后备干部变成了半身不遂的残疾人,崔凤发扬了工人阶级女儿无比贤惠的品格,细致入微地伺候着自己失意的老公。一日三餐要按时保证,还要遵照医嘱,注意饭菜的低脂低盐。另外,每天的喝水、吃药,都是需要她来提醒的。发病严重期间,军武生活不能自理,她和女儿女婿一起伺候他饮食起居,尤其是上厕所的时候,还要劝他,免得他自卑心理作怪,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两个人都耿耿于怀的远方儿子的事情,也慢慢地淡忘了。
“崔凤,你们真好!”军武不止一次的含着眼泪激动地说。他说的你们真好,包括自己的妻子、女儿、女婿。特别是看到女婿那么无微不至地伺候自己,往往就感慨万端:“既然有了这么好的女婿,要那个儿子有什么用?现在,自己病到这个地步,那个英武在干什么呢?他万一要是撒手而去,那个英武会悲痛吗?即使再悲痛,又有什么实际意义?
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十分凄凉。他常常觉得崔凤这个工人阶级女儿说的话都是真理。女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其他人都是累赘,来向他军武索命讨债的……唉唉!
就在军武决心将儿子彻底放下的时候,白英打了电话来。
她说,她正在锁阳火车站呢!
军武放下电话,心脏怦怦怦地跳着,他的手发麻,抽了两下,才把纸巾从盒里抽出来,吸掉眼窝里的泪水。
军武到衣橱里找了件新衬衫,拆包装时,手指头被大头针扎出了血,血滴黏稠,像颗红豆。新衬衫折痕明显,浆过的衣领卡着后脖颈,军武又脱了下来,换回了平时穿的旧衬衫,弯腰穿鞋的时候他动作有点儿急,脑子里面忽悠一下,眼前有些发黑。“慢点儿,慢点儿!”他提醒自己,扶着墙壁慢慢直起身。
崔凤不在家。退休以后,她跟小区里另外几个女人组成了麻将小组,每天三四个小时,在几家轮番打打。在他们家打麻将时,崔凤总是留朋友们吃饭,蛋炒饭啦,野菜酱汤啦,蔬菜肉丝面片啦,她兴致高昂地让人吃这个吃那个,哪怕是盘炒土豆丝,好像经过她的手之后,就变成了世间难寻的美味。
军武想象不出白英如今的模样儿。在本溪小市营房的时候,战士宿舍和白英家隔得不远,房前屋后种着几十株梨树,每年梨花盛开的半个月里,他们会被一场阳光晒不化的大雪掩埋住,天黑以后军武站在宿舍窗口朝白英的房间望去,她有时是雪国里的仙女,有时则变成灯笼里面的灯芯。四十年过去了,他的腰围变过好几个尺寸,头发灰白像黎明的天色,好在,他的腰杆还是拔得直直的,这是几十年如一日,坚持每天走一个小时的道路。
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门口,在嘈杂的声音、难以形容的味道以及流动的色彩中间,军武还没从出租车下来就看到了白英,穿着紫灰色套装,和以前一样苗条,肤色也还是白得像豆腐,皱纹没把她变丑,把她变温柔平实了,像穿旧揉皱了的棉麻布衣服。军武胸口闷闷的,像压上了石磨——以前在本溪小市营房时,他家院子里就有一盘,清晨或者傍晚,他常常看着白英坐在石磨边儿上做作业。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也还保留着在石磨边儿看书的习惯,大多是从县图书馆借来的,里面写些什么他早就忘了,但他记得白英边看书边哼的歌儿:
锣鼓响,迎亲人,咱们村来了解放军……
“军武——”
白英的微笑近在眼前,但转眼就浸到了湖水里面。军武抹了一把泪水,白英的眼睛里也泛起一片水雾。
白英参加了退休老干部夕阳红艺术团。在第四候车室里,有她二十多个同伴。“我们刚从长白山旅游回来,在这里换火车。趁机看看你。”
他们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军武带白英去了候车室旁边的咖啡座。那里卖的咖啡是速溶袋装咖啡,军武把服务员叫来,又要了两杯铁观音。他还点了牛肉脯、鱿鱼丝、话梅,“这个茶太硬,稍微吃点东西,要不胃会不舒服。”
白英笑了,“你还是那么细心。”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问她。
“想找总能找到。现在通讯多方便。”她说。
他很惭愧。自从得了病,他没找过她。但他从没忘记过她。
警卫排有照顾首长子女的职责。他那时对首长的女孩子们特别好感。他送白英上学时,碰上泥泞难走的路,他都是背着她过去的。她伏在他的背上,让他想起一只收拢翅膀的鸟。春天的时候,军武给白英编蝈蝈笼,为了把干玉米秆破成细条,手指头划出好多道细口子,洗手时疼得龇牙咧嘴的。有一年端午节,他给白英采染指甲用的酸浆草时,被蛇咬了,幸亏是草蛇,毒性不大,卫生队长吓得半死,抱着他的腿用嘴往外吮毒液,吮得嘴唇都肿了。年轻的战士们在旁边看着,挲着手帮不上忙,被年迈的卫生队长的身体语言羞臊得满脸通红。
军武在机关当兵,注意军容风纪。他的军衣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哪怕只有一套衣服,也是晚上洗好晾干,早晨干净整齐地出门。
到了连队,两个连长为他做媒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