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错。”
王忠嗣一口将杯中酒饮下,放下陶制的老瓦盆(民间酒杯的一种,中下层社会常见),回味了一番之后,又倒了一杯。
这回他可不肯一口闷了,而是端起老瓦盆,细细品尝,美美回味,直到喝得一滴都不剩,最后才恋恋不舍的将酒杯放到一旁,深深叹息不止。
“叔父,可是嫌这酒不好?”
方重勇一脸好奇问道,昨日王德福与他请来的“品酒专家”,已经假公济私喝得烂醉如泥,对红莲春的品质那是赞叹不已,说是风味独特,不逊顶尖的官酿美酒。其色其味皆是独树一帜!
要不今日方重勇怎么敢拿到王忠嗣面前献宝呢!
“非也,此酒甘醇绵长,乃是一等一的好酒。若是在长安,只怕一斗不下十贯,可以买好几把横刀了。”
不由得想到边关之事,王忠嗣忍不住唏嘘感慨。边关将士,实在是太苦了,很多装备甚至需要自备。至于酒水,别说是红莲春这种档次的,就连最平常的“绿蚁酒”,普通士卒都很难喝到,而且只有等轮换或者打仗的时候才有可能分到酒。
唐代很多人,或许一辈子都没办法知道红莲春这一档次的酒,究竟是什么味道。
毕竟,这些都是贵人们的专利。
“叔父,某大概要回长安了。”
方重勇沉声说道。
红莲春被王德福运走后,货款会由豪商王元宝派人直接送到宫里。夔州这边发运,长安那边直接给现钱,都不过方重勇和郑叔清的手。相信上元节以前,李隆基就会下令调郑叔清回长安述职。
当然了,上任之前肯定是先“闲置”一下,不会立即授官。
但郑叔清入主中枢为度支郎中(简称度支郎),应该问题不大了。
经过郑叔清的“科普”,方重勇已经知道,度支郎乃是尚书省下面度支曹的长官。
唐代的尚书省,是没有尚书令的。因为唐朝第一任尚书令,就是李二凤。他当过的官,其他人怎么可能再当?
李二凤当过皇帝,难道哪个官员也要当皇帝试试?
于是唐代权力最重的尚书令,三省之首的长官,就这样空了下来,由左右仆射一起商议尚书省大事。
两个和尚抬水吃的道理谁都明白,所以说到底,尚书省乃是皇帝可以直接插手政务,安插心仪官员的地方。
这便是唐代自唐太宗开始就有的,一种来源于制度的权力制衡!将行政权碎片化扁平化,用以对抗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二位长官,形成一种动态的决策体系,防止权臣一家独大。
不得不说,如果不考虑皇帝懒政的因素在内的话,这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体系。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方重勇却看到王忠嗣陷入沉默,半天都没说话。
“你回长安,真有把握让我离开东阳府么?”
王忠嗣一脸犹疑,很久才憋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是他没有信心,而是李隆基越来越喜怒无常,王忠嗣现在真的不知道李隆基到底在想什么。
“叔父似乎有心事啊。”
方重勇给王忠嗣倒了一杯红莲春,他自己则是在一旁干看着。
年纪不大就喝酒,对脑神经有着不可逆的损伤。方重勇可不希望自己的神童人设变成酒鬼人设。
“确实是有心事。圣人……其实对边关的情形不是很了解。”
王忠嗣幽幽一叹,这是在把方重勇当心腹在看待了,要不然,类似的话怎么可能说出口来?
他把方重勇当自己人,不是因为对方是方有德的儿子,而是那句“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如今李隆基的边镇之策,真的走得太远太远了,已经要超过国家可以承受的极限。
王忠嗣开始跟方重勇讲一些他在大唐边关的见闻,其中的内容,让方重勇感觉很是诧异。
在李隆基眼里,边关将士应该是立功心切,奋勇杀敌,以国为家,以袍泽为兄弟的;应该是以我大唐天下无敌最高目标,并以此为激励自己的最强信念!
但在王忠嗣眼里,那些都是一个个鲜活的人。他们也会害怕,也会懦弱,也会畏惧。
未婚的思念家乡的青梅竹马。
已婚的思念家中的妻子与父母。
能不能痛殴突厥,能不能吊打吐蕃,实际上对于这些士卒们而言很遥远。但与这些势力的斗争,却又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突厥与吐蕃的士兵,正是他们交战的对手!
这就造成了一种错位,战争的胜负有他们的责任与努力,战争的利益却又与他们完全无关。在这样的情绪感染下,边关将士渴望轮换回家,还没值宿的想尽办法逃脱兵役。
李隆基或许想把大唐的旗帜插遍西域的每一个地方,可是唐朝边关的大多数人,却未必如他这么想。
他们的愿望,更加卑微,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