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接话的不是我也不是娜拉,却是这个刚被介绍过的珊德拉。她说:你会讲汉语,会刚申城咸话?
这回是这个高大的北欧女子吓着我了。
因为她说的这两句话,前面一句是用汉语说的,后面一句是用申城方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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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说汉语已经够让人惊吓了,她竟然还会说申城话,而且说得那么纯粹。
我忽然几乎失语了。也就是说,我几乎失去语言功能。我甚至失去了反应能力。按理说,我经常有一种弹簧般的反应能力,我本来会在她或者任何其他的人的话音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就说什么的。
可是我没有。
娜拉说:我跟珊德拉认识,就是因为她跟猫讲的是申城话。我虽然不太懂申城话,可是我听得出来那是申城话。
恢复语言能力后,我的第一句话却显然是偏离主题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偏离主题,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我说的是:那是一只什么样的猫?
她们和他都诧异地看着我。
我发现自己的语病了。我解释似地加了一个问题:那只猫是绿眼睛的吗?
我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把“也是绿眼睛的吗”里面那个“也”字咽了回去。
可是她们和他似乎都没有听懂。我说的是汉语,连娜拉也懂的。
可是,珊德拉回答了:是的。
我说:你能把头低下来一点吗?
我知道,我这句话是用颤音说出来的。
她可以拒绝的。因为我的要求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就把她浅色近于白色的头发和眉毛的脑袋低了下来,到了她的眼睛跟我的眼睛处在一条水平线上的程度。她眼睛里的绿色象焰火一样地在我的眼睛里炸开。
我往后跳了一步。不是说她的绿色的眼睛有多么可怕。恰恰相反。这个战略性的后退,是因为我太激动了,激动到我不得不竭力地克制住一把抱住她的冲动。冲动是魔鬼。我在跳出去后还有时间想到这句名言。
我说话保持着颤音,而且这音颤得已经没有形状了。
我颤出来的话是:若雪。汪若雪!
是的,没错。我让她低下头来,就是为了近距离地发挥我特异的嗅觉。我这是要证明一件事。一件自从我重新见到云吴教授之后一直在想的事情。
重新见到云吴后,我已经想出了个道理,一个原理,那就是,这里的人每一个人都有一种被覆盖的气味,一种之前的味道。在云吴并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我其实已经做过无数次试验,我在比较靠近他的地方运用了我的潜质嗅觉,也就是说,我已经学会了排除表面嗅觉去闻出那种第二层气味的本事。
她的跌坐下去有点汉语成语里说的那种推金山倒玉柱的意思。原因当然是她的高大。虽然她只是跌回到她原先的椅子里去,但小桌子上的东西已经被她碰得乱七八糟,一个纸杯连同里面的饮料倒在桌子上,另一个空空的纸杯滚到了地上。
她重新站起来后,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知道的?侬是啥宁?
仍然是第一句是汉语,第二句是申城方言。
貌似回答她的话的是云吴:你说汪若雪?她是汪若雪?你是汪若雪?
他的第一句话说得极轻,第二句话把音量调到了最大,第三句话又变得极轻,极得象是自言自语。显然,他自己也被他的第二句音量太大的话吓到了。以致他在说第三句极轻的话的同时还四外环顾了一圈。
这时,这条商业街上,居然空空荡荡的,只有四个人,即我们四个人。
说实在的,我也不敢相信。最大的不敢相信是,她不仅相貌变了,变得非常极端,几乎是原来的汪若雪的反面,而且,更不敢相信的是,我竟然会比坐着的她只高半个头,我说的是在她站起来的情况下,变成比我几乎高出一个头,达到了西方女子篮球运动员里差不多最多的身高。
我说:我是章程,文章的章,程度的程,公司章程的章程。
她说:章程?不可能吧。
我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这是真的。你觉得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是可能的吗?
她说:我就是变得特别高了,而且头发变白了,身体颜色也变白了。
我说:你拿我的眼睛当你的镜子,照一下你自己看。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在这里,只有人的眼睛还有一种镜子功能,虽然那是一种歪曲了的功能。
她的绿眼睛真的对着我的眼睛了。她的绿眼睛重新在我的眼睛里炸开焰火。
然后,我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一把抱住了我。
我是说,她已经重新站了起来。
她抱住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