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枪伤并无大碍,但是因为子弹嵌在肋骨之间,取出子弹的过程非常繁琐,手术足足做了五个多小时才结束,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加上他自己本身年老体衰,虽然手术很成功,但是我父亲的精神头自此以后是一天比一天的差。
我去家里看望他,问他:“您感觉怎么样?”
我父亲躺在床上瞪着屋顶,叹息着说:“天道轮回,万物都有定数,我这是报应……”
我以为他没听清楚:“我是问您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父亲再次叹息着:“天道轮回,天道轮回啊……”
我被他似是而非的回答噎住,他也不再说话,闭上了眼睛,按照他以往在北平家里的做派,这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
我只好悄无声息的退出去,等在外面的阿妮问我:“安叔叔伤势怎么样了?”
我有些无奈:“伤势到是不要紧,好像脑子受了些刺激。”
阿妮很惊讶:“那要不要找上官医生再给看看?”
我摇头:“没用。他这是心病……”
我的父亲自从开粥棚之后,他认识了很多的难民,从他们嘴里听到更多、更加真实的事例。日军烧杀抢掠强奸妇女等等诸多恶行,越来越多的灌进他耳朵里他无法不重新审视自己之前坚持的信念,再加上这次他的亲身经历,一定程度上也佐证了难民的说法。
他的信念正在消亡,他所推崇的曲线救国理论也行将崩塌,而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负罪感。他也终于明白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助纣为虐,是自己晚年中一个难以抹去的污点!
一个最爱面子的人,忽然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巨大的错事,而这件错事似乎也没什么办法可以挽回,这是让他意志消沉的主要原因。家里的下人说,以前在家里听到最多的是我父亲的朗朗笑声,现在听到最多的是他深深的叹息声,而更多时候则是久久的沉默。
谭震山和一些朋友倒是经常的来探望他,谭震山是个能看出眉眼高低的人,他不再和这个病人拌嘴,甚至都是在有意无意的让着我父亲他在口舌间占些上风。
开始我父亲还沾沾自喜,但是时间久了,就是再愚笨的人,也能看出人家是故意相让,我父亲自觉无趣,渐渐的连和人争辩的心情都日渐淡泊,最后发展到足不出户,整日坐在家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上官于思说我父亲这种状态,在国外算是一种心理疾病,若是调理不得当,严重者都可能会导致精神错乱。
我虽然不太相信习惯以自我为中心的父亲会成为一个精神错乱病人,但是缓解他抑郁的心情,我还是开始试着做一个孝子,只要有时间就陪着他在临勐街上四处转转,散散心排遣排遣心里的积郁。对于我这样难得孝顺,还真是让我父亲心情有些好转,遇到熟人也愿意主动的打招呼攀谈,街上有什么热闹事,也凑到跟前瞧上一眼。
这一天我照例陪着他,在西菜市街遛弯儿,我看着他脸上的气色也好了很多,就说:“要不我给您买几只鸟,你没事的时候,也能解解闷不是?”
我这是对症下药,我父亲在北平时候尤其喜欢玩鹰遛鸟这些八旗遗风,前一阵子他还在感叹着,留在北平家里的那些什么八哥画眉铜嘴子煤山雀恐怕是都要饿死了。
我今天这么一提,他还真是来了兴致,但是他老人家绝不显示他的兴致,他淡淡的说:“临勐不比北平,我这罪孽之身,整天的提着鸟笼子没个正事儿,岂不是更显糟粕。”
我笑道:“又不是让您去街上遛,家里那么大的地方,您在家观赏不也一样吗?”
见老头心动了,我就带着他去城隍庙附近专卖玩物的店铺,还没走出西菜市街,我们就被一群人吸引住了。
我父亲拄着手杖当先走过去:“过去瞧瞧去,保不齐又是什么打把势卖艺的。”
我们分开人群挤进去,没有什么打把势卖艺的,地上躺着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浑身上下已经被水湿透,裸露的腰腹处有一个三八枪子弹的创口,看样子也是刚咽气不久,伤口还在汨汨的流淌着鲜血,她身旁坐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也是浑身湿透,惊恐的哇哇大哭着叫着妈妈。
这是刚刚从西岸逃过来的难民,如今这种事在临勐并不稀奇,时不时的就有发生。西岸那些实在忍受不了日军折磨的同胞,冒着被日军子弹射杀的危险,偷偷的来到怒江边,把自己的命运交给那十几支竹子编制的筏子上面,希望这小小的竹筏子能够带着自己回到东岸。
幸运的人会有惊无险的活着到达东岸,不走运的人或是死于日军的枪下,或是被怒江吞没葬身鱼腹。这一对母子显然没那么走运,母亲在渡江过程中被日军射中,再经过江水浸泡,她还能够强忍着疼痛带着孩子到达这里,已经是一个母亲能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在我猜想,这也许是一家三口或者更多,只不过活着到达东岸的只剩下这对母子,而母亲终于因为伤重不治身亡,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遗留在这破碎的人世间。
围观的人群叹息议论着,这是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