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陆敬祯的语气淡了些,眸色却渐深,“那个害死你的人,他要回京了,郡主。”
再次斟满酒。
“两年就够,我会给陛下一个能替代他的人。”陆敬祯端着碗口的指腹用了力,淡紫青筋在指关处显得愈发清晰,“我会留下他的妻儿,我知你不忍心。”
刚斟满的酒再次空了。
不消片刻,琼浆又溢满瓷碗。
陆敬祯仰头一口饮尽,辛辣卷过舌尖,淌过咽喉,涌入胸腹,醉意却又在顷刻间四溢,他撑了撑额角,晕眩从八方袭来。
他往案几上扶了一把,抬眸瞬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为逃避追杀,他着单衣从雪水中爬出来,勉强找到一个破庙暂避时,身体早已冻僵。
恍惚中,似有人在说话,接着一件温暖大氅盖至身上。
那口救命的花雕酒就这么被人喂到了他的嘴里。
陆敬祯努力睁开眼,每次重温这个梦,他都可以在睁眼的时候看到少女的笑靥,一如当年她救他时一样。
可是这一次,映入眼帘的不是少女含笑的容颜,而是——
一张布满横七竖八伤口的脸。
明明是同样的五官,却又好似处处不同。
周围不是四处灌风的破庙,这里更像是一个……刑场!
他看见穿着囚服的沈嘉禾被压在刑场上,高大的刽子手持刀威严站在她身后,沈嘉禾的脸上丝毫不见惧色,倒是那双眼眸深邃如渊。
她正看着的是——
颤抖握着长刀的陆敬祯。
“大夫来了吗?那还愣着作何,还不去催!”
侍女进进出出,东烟站在廊下神色焦急,“昨儿回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站在这作何?”老管家将东烟拉出长廊,“公子这情形是上不了朝了,赶紧替公子去吏部告个假。”
“差点忘了这事!我这便去,这里就拜托祝伯了。”东烟应声下去。
侍女领大夫穿过院子入廊,祝管家忙引人入内。
陆敬祯这一病,昏昏沉沉睡了两日。
他是后半夜醒来的,内室门窗紧闭,再加上炭火烧得旺,闷得他下意识推开压在胸前的厚重被褥。
东烟守了两天两夜,这会儿正趴在床边打盹儿。
陆敬祯没起身,睁眼盯着床顶怔怔出神。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毕生都在致力于给通敌叛国的沈慕禾定罪,梦里他终于拿到铁证,天子震怒,判了斩立决。
但就在沈慕禾行刑前,将军夫人差人扣响了陆府大门。
来人告诉他,成德三十七年死的不是沈嘉禾,而是真正的沈慕禾,现在坐在镇国将军位置上的那个人才是沈嘉禾。
豫北王府从未谋反,连他手里的证据也是他人伪造。
他像疯了般提刀去了刑场,闯上刑台。
殷红鲜血浸透她用以束胸的衣带,她依旧是男子束发模样,脸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淌着血,却依旧难以掩盖记忆中那副惊世容颜。
诏狱审讯多日怎会不知她是个女子?
偏偏没有任何人质疑,这说明什么?!
他踉跄跪在沈嘉禾面前,颤声道:“郡主,我来救你。”
她眼底似有震惊,但也只是短短一瞬。
狂风卷起一地尘埃,风迷了人眼,她望着他什么都没有说。
时辰到,他被人强行拉开。
读书人的满腹经纶、雄韬伟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那么可笑,他甚至连手中的刀都握不住,手腕颤抖无力,手中的长刀不堪重负,终于咣当落地。
郡主鲜血溅满他的脸,他睁着眼,一时忘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从哪里来,又要往里去。
美人头颅滚落在脚边,微张口中是一截割断的舌根。
她早已口不能言,无法申辩。
郡主身死次日,天子论功行赏,陆敬祯成了安国公,天子意欲将平阳公主下嫁。
大婚当天,亦是豫北侯府老弱妇孺流放之日。
他让人卸了马车,跌跌撞撞骑马追去,他从马上跌落数次,连流放队伍都没遇到,简直可笑至极。
他徒步追了整整十日,依旧不见踪迹,最后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
救下他的是一位不入世的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