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父亲,那段日子他一直呆在家中。不同于彩凤,他的年纪更大心思也更敏锐。因此,在母亲哭泣着承认自己杀了小妹的那一瞬间,他立刻看向了另一个人——他阿奶殷厉氏。
真相大白的那天晚上,他安慰过母亲后就去找了祖母。他知道阿奶那样做有许多无可奈何,可他还是想问个为什么。
从小时候起,殷厉氏就给他一种不同寻常的印象。当别的小孩都可以缠着祖母要糖吃时,只有殷厉氏永远对他注以严厉的目光。殷杰生永远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糖果,甚至殷白氏和殷金山也无法越过她给他买一颗糖。祖母对于持家有一套无比坚硬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
殷杰生想知道,是否是那些规矩杀死了小妹,而当家族的利益再次受到侵犯时,那些规矩是否又将选择下一个祭品。
殷厉氏的回答是,是。
“为什么?”殷杰生问。
当时,阿奶在祠堂。她望着供桌上列祖列宗的牌位,红色的烛火在她漆黑的瞳孔中跃动。
她说:“她最合适。”
殷杰生其实知道,小妹是最好的选择。彩凤活下来还能织布干农活,小妹却只能浪费粮食。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也不愿意面对祖母过分的冷静,这份冷静反而惹出了他本没有的怒火。
“阿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殷厉氏仍凝视着牌位,说:“我不是狠心,我是没有选择。”
“或许我们当初可以再去求求洪县令——”
“你以为洪县令没有收钱吗?”
殷杰生愣住了:“岑家不是只给典史送了钱吗?”
“典史的钱洪县令要抽一半。”
“可是洪县令是个清正廉洁的人——”
“他大寿时典史送的那块奇石,不是钱吗?他儿子生病时典史送的人参,不是钱吗?”
“他要是跟典史狼狈为奸,干嘛要提拔父亲当县令?”
“杰生啊。”殷厉氏悲哀地说,“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洪县令到任了,要做高官了,怎么会留下典史这个把柄?让你父亲去处理他,既是卖给你父亲一个人情,也是握住了你父亲的把柄。栎陵出布出木,尤其是那片冷杉林,油水可大哪。”
“但是,但是”
“他说了。”殷厉氏的声音流露出一丝痛苦,她仍克制地说,“要想你爹出来,就拿他儿子的媳妇来换。我走遍了整个栎陵,哪有这样的巧事?正好他儿子死了,正好别人的女儿就死了?哪有这种巧事?只有我家的两个孙女快要饿死了!你说,上哪去找他要的女子?上哪去找?”
殷杰生震惊地站在原地,半晌,他艰难地问:“父亲知道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殷厉氏沉沉地闭上眼,苦涩地说,“孩子啊,世事就是如此,很多时候,我们没得选。”
没得选。殷杰生望着这座塔,心想,确实,很多时候,他们没得选。现在想来,大火那天阿奶为何要去远离他和阿娘歇息的屋子的祠堂,恐怕就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七年前她牺牲了小妹,七年后她牺牲了自己。
他默默地望着这座塔,转过头,决然地离开了。
殷杰生不知道,自己亲手埋到塔底的盒子里不是妹妹的骨灰。
一个夜晚,孟琅悄无声息地溜进殷家,将盒子里的骨灰倒出,又将同等份量的木灰倒进去。他在临近的村子买了口很好的棺材,把骨灰盒放在里面,然后把棺材埋进土里。他没有立碑,只在那小小土堆上浇完了竹筒里的黄泉水。
他在坟头前站了很久才离开。踩上剑时,他觉得浑身是如此无力。忽然,阿块握住了他的手。
阿块的手很大,很粗糙,满是厚茧和细密的伤口。孟琅握着那只手,没有说话,心中却觉得有什么地方酸软了。他想真奇怪啊,这青煞连看都看不见,怎么能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他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了,成了神,活了几百年,却似乎什么长进都没有。
有些事,从前他是人的时候做不到,现在是神仙时,也做不到。
晚上歇息时,阿块问:“你,死过?”
“我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孟琅脱下破破烂烂的道袍,嘀嘀咕咕地说,“再这样下去,我袖子里可就没衣服了。”
这地方离栎陵已经是几百里开外。一轮明月孤悬于山涧之上,照亮了汩汩溪流。孟琅掬了把水,当头浇下。
山中的水,冰凉彻骨。
孟琅把头整个埋进水里,再抬起头时,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表情,仿佛是笑着说:“我们明天就能到鹤城了。”
孟琅不知道的是,栎陵的灾难惊动了州郡,刺史听闻殷杰生的义举后倍加赞扬,让他带着栎陵父老迁到了临近的村落。不久,殷杰生被委以县令之职。在短短两年内,他因出色的治绩迁升郡守,同时迎娶了刺史的女儿。他走得越来越远,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