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脸色多差啊!他虽然不年轻了,但向来精神很好, 总是直挺着背, 智慧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对方, 令她常常忘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可现在, 他像整个被击垮了,显出浓浓的疲态。
岳夫人担心地迎上去,用目光询问丈夫。
岳度时看了她一眼, 嘴唇蠕动着,岳遥碧着急地问:“爹, 你今天真的死谏了吗?”
岳度时一愣, 问妻子:“我不是让你别跟她说吗?”
“爹, 这种事怎么瞒得住呢?”岳遥碧围着岳度时团团直转,目光焦急地上下搜寻,生怕发现什么伤口。
岳夫人忧虑地问:“事情不顺吗?”
岳度时摇摇头, 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老了,老了啊。我这样一个老人, 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岳遥碧不安地问:“爹爹, 你为什么这样说?你现在正值壮年呢!今天上朝时发生了什么吗?”
岳度时摇摇头, 沉默地一个人向前走去。暮色中, 他沧桑的背影透露出浓浓的凄凉,岳夫人心里沉甸甸的。她望了女儿一眼,紧紧抓住她的手, 说:“绝不能让你爹知道,是你把他要死谏的事告诉了孟瑗。”
岳遥碧欲哭无泪:“我就是想让他们拦住爹, 我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呀!”
岳度时这次受到的打击是致命的。长久以来,孟琅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他,即使他后来离开了丞相府,也没有说岳度时的一句坏话。
然而,谁能想到他竟在朝堂上如此响亮地打了岳度时一个巴掌。这无异于向朝廷内外宣布孟家放弃岳度时,投奔余派。即使孟琅从未这样说过,但在外人看来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岳度时真的失势了。他再也无法和余派抗衡了。
徐风王又一次将他束之高阁,而岳度时似乎也彻底心灰意懒了。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自己的府邸里过起了写诗画画种花逗鸟的悠闲日子。
至于孟琅,他去了揖海山。
作为主战派的象征,他被赋予了重建揖海关的重任。朝廷计划在那里布下三十万大军,守住廣野最后的防线。
为建造揖海关,朝廷征发了二十万人。这之中有一半是贵族捐献的家奴,另一半则是强征来的老人和孩子,甚至妇女。揖海关建成后,女人和孩子回去了,其他人则成了士兵。
孟琼和岳安国受命将信关剩下的军队带到揖海关,礼关和智关也将抽调大部分兵力前往揖海关,这实际上是在执行岳度时之前提出的退守战略,不过,如今已无人感慨他的先见之明了。
为给建造揖海关和军队撤退争取时间,朝廷下令死守礼关和智关——也就是,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战况之惨烈,不堪多言,总之,礼、智二关以仅仅五万兵力,将长明的四十万大军拖住了整整半个月。
当长明王率军赶到揖海关时,徐风的三十万大军已驻扎完毕。这是徐风最后的兵力,也是守卫廣野的最后一关。
后来,揖海关一战在史书上反复被人提起,揖海关一役也成为戏文中经久不衰的热题。这是因为,这场战役是徐风亡国进程中鲜少的未败之战。
这场战役由三位年轻的将军主导:孟琅、孟琼、岳安国。尽管他们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孟琅孤守丰州,最后献降;孟琼杀害王子,叛逃长明;岳安国殁于廣野,壮烈殉国,但在揖海关一役中,他们无疑都是徐风的英雄。
长明人在揖海关折损了整整十万人,最后,他们不得不绕过揖海山,跋涉千里之外迂回朝廣野进发。朝廷急令孟琅率兵回防廣野,岳安国追击长明,孟琼则留守揖海关。
在回廣野的路上,孟琅所见是千里无人烟,白骨露于野。大片大片残雪覆盖在荒芜田野,在太阳下反射出磷火般的蓝光。一条干瘪的野狗卧倒在湿润的土埂中,惨白的肋骨从蓬草般的皮毛中戳出,兽夹似的肋骨间,军队疲惫地前行着。
这次,廣野未再以盛大的宴会欢迎孟琅。远远地,他看见一条大沟横亘在城前,一把把棕红色的土从沟里抛出,堆成一座座小山,再由人用竹篮背走。这之中很少有男人,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沟上架了一排木板,供军队走过。
孟琅走近后,才发现男人都在那条大沟里。数九寒冬,他们的脸和手都冻肿了,像发紫的土豆。沟边有许多士兵看守着这些劳工,当孟琅骑马从木板上通过时,一个老人蹲下来去背装满了土的竹筐。他握着一根木头,使劲往地上一撑,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老人惨叫一声,哆嗦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官兵将他推到一边,示意下一个人来背土。老人屈着双腿爬起,腰像一根断折的树枝倒向前面,他双手握着木棍,一小步一小步地离开了。
孟琅望着这一幕,眼眶酸涩。他想过去,但老人在大沟的另一边。士兵看见他停下,都疑惑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