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 丰州城里的气氛何其可怕啊。人人自危,暗流汹涌,厌憎与敌对笼罩在残破的城池之上。人们已经不相信他们能撑到春天, 当反抗失去了意义,固守也就不再值得被歌颂。短短几天内人们完全心灰意懒, 连士兵也是如此。
这种变化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 在城中风向急剧变化的时刻, 孟琅还固执地守着城。有些人被他打动,跟随他,但更多的人却心怀怨恨, 暗暗反对他。如果不是八王子拒绝议和,恐怕——
不,正是因为八王子拒绝议和, 才会有后来那场闹剧发生。
岩太傅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因为从头至尾他都在场。他亲眼目睹米迟谋是如何率着乌泱泱一帮大臣闯入大王的书斋, 劝告或者说逼迫大王议和。他亲眼看见围在书斋外那些明晃晃的白刃和陌生的面孔。他亲耳听到米迟谋叫人去“请”孟琅——既然只有他能够说服大王改变主意。
当时的事态是如此紧急, 以至于岩太傅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孟琅赶过来,丢盔弃甲解剑,手无寸铁地进到书斋时, 他才顿感齿寒,恐惧地意识到了这卑劣狠毒的阴谋。
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孟琅屈服, 除非那个人是徐风的君王。
岩太傅永远记得孟琅当时的表情,好像整个人被击垮了。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既绝望又震惊,既愤恨又无力。他把屋子里所有人扫了一圈,不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当他的目光扫到岩太傅时,他可耻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稍一不慎,就可能被米丞相杀死。
整个事件中最令岩太傅感到羞耻的是,没有一人承认这是威胁,是逼迫。所有大臣,轮番上阵,口口声声,皆为大义。他们为了全城百姓,为了还都廣野,为了这为了那。也没有一个人承认这是献降,这是“议和”,是“明智的选择”。
他们就这样用这些漂亮话把整件事情粉饰起来,喋喋不休,喋喋不休,盖过了八王子的骂声。后来,他们让人捂住八王子的嘴——让他捂住了大王的嘴啊!他那时根本没有反抗的单子,而原先乱蹬乱踢大吼大叫的大王,在被他捂住嘴的一瞬间却失魂落魄,完全放弃了抵抗。这孩子只是哭,默默地流泪。
岩太傅也在流泪。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朝无可挽回的方向滑去。
他们出宫了。孟琅走在最前面,就好像是他带领着他们似的。大臣们都很庄重,他们已经事先穿好了潮服,只有孟琅穿着染血的青衣。他身上一块绿一块红的,那么可笑。他手里拿着一柄雪白的长剑,因为他身边都是武装森严虎视眈眈的卫兵,假如一把剑都不拿,这情景就多少有点太昭然若揭了。
丰州城里本来已经不剩下多少人,可当他们向城墙进发时,那些躲在家里的老老少少忽然都出来了。
他们呆若木鸡。议和,或者说献降,本来是他们早就听闻的事情。他们中的许多人私底下也希望这仗早日结束。可是,当战争真要结束时,他们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们中的好多人吓得痛哭流涕,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还有人大声咒骂孟琅,哀求他不要放弃。人是多么奇怪啊!
岩太傅后来回想起这荒谬的一幕,还觉得有如梦幻。他想了又想,最终得出一个可笑的结论,那就是城里人其实害怕献降,因为他们不知道门打开后究竟是怎样的结局。他们之前之所以那样痛恨孟琅,正是因为他们坚信孟琅不会献降。孟琅因此而可恨,也因此而可敬。城里人对他怀着的就是这样可恨可敬的矛盾之情。
那时候,真的,城里所有百姓都没想过孟琅会献降,而且,他们都觉得只要孟琅不降,丰州就不会失守。现在孟琅要降了,就好像天要塌了一般。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人们惊恐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孟琅登上城楼时,城上的所有将士都呆住了。这时候,米丞相狡猾地不往前走了。他要让孟琅一个人完成这“使命”,承受这屈辱。岩太傅此时开始不忍心看孟琅了,他只听到他的声音。
出人意料的,孟琅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清楚,洪亮,一点也不像一个穷途末路即将赴死的人。
他说了一堆非常漂亮、合乎礼节的话。大意是,日前长明王派使议和,大王本欲严拒,然战争旷日持久,百姓不堪重负,大王心肠仁慈,又闻长明愿还旧都,存宗庙,兹愿以大局为重,开城献降。
献降!岩太傅没有想到孟琅竟会用这个词,他惊骇万分,于是抬起头去看孟琅——可是他只能看着孟琅站得笔直的背影。这时候大约是辰时,江上的雾还很大,灰白色的雾甚至浸到了城墙上。岩太傅这些大臣站得太远,根本无法看到江上长明的战船。
孟琅继续说,既已献降,则丰州为大王子民,八王子为大王义弟。大王心肠宽厚,信义昭昭,必不使廣野之祸重演。
岩太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