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块突然不再骂了。他感觉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害怕。他闭上嘴,仔细捕捉孟琅的呼吸声——很轻,很轻,不知道是风声还是呼吸声。他走到孟琅身边,摸索着蹲下来,抓到了孟琅放在地上的手。这时候,他心里才终于安定了些。他忧心地问:“道长,你不舒服吗?”
“没有。”孟琅说。但阿块立刻发现他在撒谎。道长在他面前撒过太多谎了,每当道长说他没事时,他肯定有事。阿块拧着眉毛,再次问出了那个他迫切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什么要自杀?”
又是沉默。即使孟琅就在阿块面前不过两尺远的地方,他却觉得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随时会飘走。他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次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浓烈的鲜血味,当他在丛林中大步奔跑时那血味就像一条毒蛇似的缠着他,几乎让他疯掉。而当他找到道长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抱着道长没命地哭没命地叫,他从没那么伤心过,就好像他再也听不见一样。
“道长,”他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紧紧抓着孟琅,焦虑而恐惧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沉默如同坚冰,无情地煎熬着他的心。阿块伸出手,抱住了孟琅,恐惧通过颤抖传递到孟琅身上。孟琅想,他不知道阿块不希望他死,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块来说这么重要。他觉得要是他不说点什么的话,对阿块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要说的似乎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因为那是无解的题。就在这时,阿块问:“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
“是因为仙鹤王吗?”
“不是。”
“是因为你亡国了吗?”
像一根针精准扎中了穴位,这句话撬开了孟琅的嘴。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戏。”阿块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戏,他们说你是徐风人,长明灭了你的国家,但你却没有杀死长明王,因为你要保全大义——”
孟琅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锥一样又尖又冷,沉重地落在空气里。
“瞎说。”他说,“瞎说!我想杀他!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但我太笨了,我被他骗了,我错过了时机”他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像一滴滴雨接连不断地砸在地面上,“我错过了时机永远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所有人都死了”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埋葬在心中许久,对谁也没有说过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把钩子,深深地扎在他的脊背里,永远地发溃、发烂。
“他太卑鄙了。两百年后我下山,发现他根本没有履行诺言。我妹妹的墓不见了,遥碧和岳夫人的墓也不见了,殿下的屋子也没了。殿下去哪里了?他的儿子们去哪了?他们不见了,就像一滴水化进大海里一样不见了。他骗了我,我居然再次相信了他,相信了这头非人的畜生”
孟琅哈哈笑着,嘶哑的声音好像从肺腑中被抽出来似的,血淋淋的。
“我最终,谁也没有救下都是徒劳!可是师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所有人都叫我忘掉。我想杀但没有人可杀,长明的百姓看起来那样快乐,没有一个人再记得徐风,连廣野和丰州都没有人再记得徐风。他们歌颂我舍生取义,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比任何人都!”
“我要怎么才能忘掉?我要怎么才能忘掉这一切,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不该成仙,我不该成仙的!我没有资格成仙,没有,没有!我的国家没有了,可我却还活着,苟且偷生地活着我背叛了徐风,这就是背叛”
孟琅几乎崩溃地吼着,绝望地吼着,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下,他的心千疮百孔。在归一面前,他从不这样。因为他知道归一不喜欢这样,也不会允许他这样。而在别人面前,他更是从未这样痛哭过。一个人这样哭泣或许还可以得到同情,而一个神这样哭泣只会被视为软弱。
阿块惊呆了。这是他头一次窥见孟琅满目疮痍的内心。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是经年腐烂的伤口,那伤口一年年扩大,一年年加深,像一张巨口渐渐将孟琅蚕食殆尽。
透过孟琅嘶哑的哭喊,透过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透过他一阵阵的颤抖,阿块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尖叫从孟琅的身体里溢出,好像他已经支离破碎,只是被什么东西勉强缝合起来,行尸走肉一样活动在大地上。
他紧紧抱着孟琅,感觉那些尖叫也钻入了自己体内。于是,绝望、不甘、愤慨、悔恨也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抱着孟琅,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孟琅以前常常安慰他那样。他也没有意识到,泪水不断地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流下,而他的心疼痛如撕裂。
“你不必忘掉”